裴思渡脸色苍白地走出王帐,看见曹瑾仍旧执拗地跪在草地上。

    血,已经干在了草上。

    他站在王帐帘前静静地看着他。

    其实裴思渡大概能明白曹衡的意思。

    他知道曹瑾往女真去后必然是死局,以曹瑾的本事必然不会坐以待毙,若是到了女真,他一怒之下再杀一人,或是直接剑走偏锋,直接大开杀戒,那便会导致彻底大周与女真彻底撕破脸皮,那才是真的会出问题。

    送过去的曹瑾,就是座将崩不崩的巨峰,一旦倒塌泥沙俱下,先砸死的是大周的宿敌女真,紧接着便是边疆诸位将军,再往深了说,女真便兵压边境,也能给洛阳的皇帝施压,叫停削藩。

    大周内外的平衡便破了。

    而战事一起,守在澜沧关的裴晏如必然要遭受女真的大军压境。

    魏王不过是折损掉一个孩子就可以将局势往前推进一大步。

    裴思渡却不想拿他大哥的性命开玩笑,他要在这三年中,将魏国的权势揽到手中,然后将他大哥从澜沧关调回邺城,所以这场战事起与不起,都得掌控在他手中。

    曹瑾给了他一个选择。

    他们联盟,这样就能避免这个平衡的倾斜。

    裴思渡接下了这份盟书,他与曹瑾目的不冲突。他们都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而且不得不说,曹瑾给他出的提亲这招很管用,魏王当时也没想到他能主动提出娶曹氏的女儿。

    此番是杀他了个措手不及。

    裴思渡长舒一口气,走近了曹瑾,道:“殿下跪了一日,现下还能走动么?”

    曹瑾没有答话。

    裴思渡便冲他伸出一只手将人拽了起来。

    曹瑾有些踉跄,站不稳,往前一扑。裴思渡慌张拿没伤地肩膀抵住他,将人抱了满怀。幽幽的檐卜香顺着衣襟往他鼻尖里钻。他蹭到了他挽起来的云鬓,低声道:“没事吧?”

    曹瑾闷声应答:“嗯。”

    他颤抖着在裴思渡颈侧不动声色地挨蹭,像只疼狠了的小狗:“没事的。”

    这一日,他都跪在这帐前,水米未进,嗓子像是被风沙砺过。

    裴思渡才不信他的“没事”。

    上回从那样高的地方摔下来,将腿摔得这样严重,他也只说那一句没事。

    裴思渡伸手揽住他的腰,往怀里抱了抱,道:“还能走就先去我账中,给你先上个药。”

    “多谢你,裴兄。”曹瑾一时间动不了,他忍着痛直起身,将脑袋抵在他肩上狠狠喘息了好一阵,才缓过一口气。

    这动作太粘糊了。

    裴思渡被他这么蹭的有些手足无措。

    他家中也不是没有弟妹,只是裴清郁那狗玩意儿从来没个人样,撒娇不会,撒泼倒是无师自通,裴思渡看着他就烦。絮因又是个姑娘家,自她六岁后,裴思渡便有意地不再与她过于亲近,怕耽误了她的名声。

    曹瑾今日这么一蹭,将他多少年没倒腾过的怜悯之情给掀起来了,裴思渡那颗心本来是一滩凉水,一经引诱,便泛滥成灾,怜爱地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淡声道:“日后你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成日里裴兄裴兄的叫太见外了。若是不嫌弃,便叫一声二哥吧。正巧你与我小妹年纪相仿。”

    曹瑾有些意外,愣了良久,才道:“好。”

    夜色渐渐将黄昏吞没,天上的星斗露出颜色。

    裴思渡一边扶着曹瑾往回走,一边把自己脸上已经干涸的泪痕擦干净。

    这一天的戏演的太累了。

    又是哭又是闹,他肩上还带着伤,这么折腾下来,脑仁生疼。

    身边的曹瑾也跪了一天,那条伤腿严重得像是彻底跛了一般。他俩一路无话,在一片阒寂中,相互扶持着往账中走去。

    “魏王既然同意了这门亲事,不日赐婚的诏书便能下来,你也不必去女真。”裴思渡声音又轻又淡:“依你看,边疆能安定几年?”

    “你当真以为曹衡能安稳边疆?”曹瑾抬眸看他,那双琥珀一般的眼中闪动着与年纪不符得老成,“未免想得太简单了,曹衡今日想将我送出去,便证明他已经动了边疆的心思,这一仗打也是打,不打也是打了。”

    既然裴思渡肯来救他,曹瑾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他道:“你今夜用你的亲事来换我,不过是给了他另一种建议,那就是裴氏全力拥护魏王,你与你大哥一人在外一人在内,都会殚精竭力,将大魏看做是自己的头上青天。这仗你明白避无可避,可却不能打得糊涂。怎么打,谁来打,得由你说了算。

    你也不是蠢人,一定能猜到,若是曹衡真要北伐,那么半月前女真的的刺杀就已经够了,你曾经说过,有人在西关接应女真,而曹衡起战之心昭昭,所以你怀疑刺杀是曹衡故意配合女真演的一场戏,为的就是有个讨伐女真的由头。

    可你又想到,若是此事真如你猜测的这般,那曹衡后面将我送去女真便是多此一举。他送我去女真为的是什么?”

    曹瑾握着裴思渡的手腕,掌心全都是汗:“你猜测,我兴许是曹衡意图安插在你身边的探子,对不对?”

    裴思渡沉默了。

    他感受着曹瑾微微颤抖的掌心,像是也能感同身受地体味道曹瑾的痛苦:“对,我以为你是他的一颗棋子,从刺杀救我,到今日求救,你的接近太刻意了,我甚至开始怀疑,曹衡从未信任过我。”

    曹瑾眼中闪过一些无奈的嘲讽,他哑声道:“既然来之前你就已经想清楚了,又何必来试探我是不是与曹衡在做戏?”

    裴思渡面无表情地问:“你是吗?”

    曹瑾答道:“我不是。”

    “我不信。”

    裴思渡冷着脸盯曹瑾,像是一匹藏在暗夜中觅食的狼。他恶声恶气地道:“若是你真有什么害我家人的心思,我会把你剥皮抽筋,一寸寸活刮了你。”

    此言毕了,曹瑾愣愣地看着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唇角,连耳尖都红了。

    裴思渡说完就后悔了。

    毕竟曹瑾才十四岁,大抵没见过自己这般凶的人。

    别吓着孩子了。

    裴思渡克制地冷哼一声,一把松开了揽着他瘦腰的手,一字一顿地道:“曹瑾,我说到做到。”

    -

    信与不信,他们俩的婚约都已经定下来了,三月之后成亲。

    至于嫁到女真去的那位,乃是跟曹衡八竿子夜打不着的一个宗室女。

    女真人冠冕堂皇地没要到曹瑾,心有不甘,在西关猎场阴阳怪气了几句,便带着人走了。

    骤然裴思渡骤然订了婚期,还娶了郡主,先是裴晏如吃了一惊,然后连带着远在邺城的裴氏诸人也都惊了。

    裴老爷子是一边头疼,一边跟宗正等人筹办起了嫁娶婚事。

    裴思渡上辈子没成过亲,这辈子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在朝中保住裴氏诸人的命,也没动过成亲的念头。更何况曹瑾还是个男人。

    他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好长一段时间见着曹瑾都绕着路走。

    一个月的春猎过去后,众人班师回了朝堂。

    裴思渡要成亲的消息已经传的满城风雨了,不知道多少深闺小姐遗憾地扪心长叹。在这期间,裴老爷子也常常被魏王叫去商议两家的婚事,三媒六聘一一安排下来,忙得是不可开交。

    至于曹瑾。

    他么,反正没个差事,有事没事就一身女裙地到裴府来拜访,先将裴絮因糊弄熟了,又很快地收复了兰奴和裴清郁,裴思渡时常下了差回家都能见着曹瑾。他也懒得管,反正抬以后嫁过来也是头不见低头见,家里人也不至于没数,把府中不该说的事情往外乱说,裴思渡就没放在心上。

    但是新嫁娘没事总往婆家跑这件事在大魏总归是稀奇。

    很快巷间就起了不少传闻,说郡主喜欢裴思渡喜欢的不得了,还有人说郡主与裴思渡未成婚已然同床共枕地苟合过了,还有离谱的说公主跟裴思渡是奉子成婚,在西关猎场已然怀上孩子了。

    一声声道贺砸得裴思渡是头晕眼花。

    他被调侃得实在是忍不住了,找了个机会将曹瑾堵在府中角落,磨牙凿凿地警告他,“外面风言风语都快把人吃了,今日大公子还问我与你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我跟你未同房,崽都揣上了?我说你平日里少来府上不成么,又没什么要紧事。”

    裴思渡整整高了他一个头,居高临下的时候瞧着凶神恶煞的。曹瑾瘦弱的一只,缩在拐角,委委屈屈地道:“我怕曹衡起疑,得跟你亲热点。”

    裴思渡:“……”

    曹瑾眼眶有些红,抿着嘴,道:“不成的话,下回我不来了还不行么?你那么凶做什么……”

    裴思渡一脸惊恐地指着自己:“我凶?”

    曹瑾更委屈了,有些哭唧唧地说道:“你还瞪我。”

    裴思渡终于沉默了。

    这么多年了,他真的治不住小辈冲自己撒娇玩赖。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憋在角落,跟曹瑾大眼瞪小眼了一阵,他痛苦地□□一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简直想要落荒而逃。

    不想他一转身,竟然看见了捂住眼睛的裴絮因。

    裴思渡和曹瑾刚才说话声音不小,硬生生被吓出一身冷汗,别给这丫头听见了吧。曹瑾是个男儿身越少人知道越好。

    他喉头滑了滑,做好了心理准备,哑声问道:“你站那儿干什么?”

    裴絮因瘪了瘪嘴,受了大委屈一般地道:“兰奴说饭好了叫你和二嫂嫂去用膳,我急冲冲跑过来就忘了你吩咐旁人不要靠近了。”

    说着她顿了顿,有些欲哭无泪:“那我也不是故意的啊,那谁知道你这么禽兽,居然白日宣淫,把二嫂嫂堵在府中亲热啊!?”

    裴思渡才是真欲哭无泪。

    他这回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深呼吸摁捺住心中的悲愤,正想要拂袖而去。

    却见裴絮因渐渐将指头开出一个缝,小小声地道:“我什么都没看见,二哥你继续。”

    裴思渡:“……”

    绷不住了真的。

    这一日他在宫中当值下了差,与林千卫一路聊回了家。

    裴思渡一面走一面问道:“今日我瞧殿上来了位洛阳的钦使,连大王都要给两分颜面。她那是什么来头?”

    “哦,那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女官上官琪。”林千卫道:“而今洛阳的高帝病重,大多是由皇后娘娘掌政,她身边伺候的这位上官姑娘乃是而今朝中最大的权臣,位分堪比前朝的司礼太监,魏国可开罪不起。”

    裴思渡了然:“那确实,若是得罪了她,怕是日后日子都难过了。”

    两人说着便到了裴府门前,远远便见着五个人迎宾似的站在自家门前踮着脚往外看。从左往右分别是裴清郁、裴絮因、兰奴,还有一个一身红衣的曹瑾。

    瞥见曹瑾的那一瞬,裴思渡不动神色地紧了紧摁刀的手,他面色无变,冲林千卫笑着道:“林府君,我到了,您慢走。”

    林千卫笑了一声,远远地上下打量了一阵曹瑾,道:“还没成亲呢,郡主这就盼郎归了?这是在门口等着你回来呢?果然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我夫人可从来不会在门前等着我回去。”

    裴思渡敛目笑了笑,道:“林府君与夫人情比金坚,我可听我大哥说了,林夫人当年乃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多次在沙场上救府君于水火,而今府君在背后论她口舌,不怕我哪一日同夫人告状啊?”

    “你小子,敢告状我抽死你。”

    裴思渡冲他笑了笑,“不敢不敢,知道大人惧内,下官不敢造次。”

    两人哂笑着拜别后。裴思渡才几步上了府前阶,还没走近就听着裴清郁不耐烦地道:“裴思渡,你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

    “哥哥我当差才下值,今日宫中来了贵客,不放咱们出来,累着您身娇肉贵的公子哥了,我也没法。”说着,裴思渡便将道:“一群人窝在这儿做什么?我就见过门童长工在门口迎人的,没见过谁家少爷小姐天天门前杵着的。还不进去?”

    裴思渡话到一半,将腰间的刀往兰奴手中一拍,垂首冲曹瑾温声道:“你今日什么事这样着急,要登门来访?”

    曹瑾没说话,只是抓住他的手,想在他掌心写字。

    旁边的裴絮因抢着说,道:“二嫂嫂今夜是来给二哥送汤的!”

    她抬头冲着裴思渡笑:“魏王今日赏了根好山参,她便亲自炖了一盅汤给二哥送来了。谢大人说看了有一下午呢!”

    裴思渡应了一声,垂眸看着曹瑾,漆黑的眼中有些温和滑过,他道:“辛苦你了。”

    曹瑾闻言,摇摇头,只是抿嘴在他掌心写了两个字——“上官”。

    裴思渡也猜到了。

    他淡淡笑了笑,将曹瑾的手拢进了掌心,道:“进去说吧,外面风大。”

    曹瑾一愣,耳根红了一片,指尖不动声色地勾了勾他的指尖,垂着头跟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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