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思渡找着傅明航的时候傅明航一身衣服是湿的,看着还有些狼狈。

    他抬手放手姿势自如,全然不像是被什么东西伤到肩了。

    裴思渡往他跟前一坐,道:“傅大人近来好风光啊,先是擒拿了金田寺妖僧,又救了朝中重臣徐应之徐大人,想来此次回都是要扶摇直上,若是他日富贵了,可千万莫要忘了兄弟我啊?”

    傅明航神色淡淡,坐在石头上将自己的衣裳拧干了,抬眼看向裴思渡,道:“你既不跟大公子一道围着上官琪的尸体研究刺客,也不跟二公子一道围着魏王嘘寒问暖,反倒来跟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献殷勤?”

    他略顿了顿,道:“裴大人,这可不像是你会做的事啊。”

    裴思渡冲他笑了笑,道:“贵人才该忙贵人的事,我一个闲人不喜欢凑这种热闹。”

    “不喜欢这种热闹便不会入朝了,”傅明航眼中的防备溢满,他道:“开门见山吧,裴大人,你今日来找我究竟是想要问什么?”

    裴思渡神色有些微妙。

    他沉默了一阵,看向滚滚而逝的浣水,淡淡地道:“为什么要杀上官琪?”

    傅明航没有答话,他足足沉默了七八个弹指才出声,道:“说我杀了上官琪,你有什么证据?”

    “当然有证据。”裴思渡平静地陈述着:“上官琪的护甲断了,断裂的护甲上有血,那是你的。”“徐应之说,他被你从水中捞起来之前,在你的这只肩膀上看见了一只闪着银光的护甲。”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左肩,道:“而且伤口还在流血。”

    傅明航嗤笑一声,道:“徐应之那个时候都吓得魂飞天外了,怎么还有闲工夫注意我的肩膀上有什么?”

    “裴大人,您深谙大周律令,不会不知道‘风言不得为证’这一条吧?”裴思渡感觉到他在盯着自己,那凉薄的目光有如实质,刺着裴思渡的皮肉,他听见傅明航道:“若是你与徐应之联合起来要杀我,我岂不是死得冤枉?”

    “那你的麒麟刀呢?”裴思渡淡笑一声,看向他空空如也的腰间,道:“今日当值傅大人难道敢不配刀么?”

    傅明航淡声答道:“方才在水中救徐应之的时候挣掉了,正准备去府衙中重新领一把。”

    “真是在救傅明航的时候掉的还是傅大人有意沉刀江中,想要销毁杀人的罪证?”裴思渡盯紧了他,像是只望肉的野狗,“若是傅大人不认,我可以即刻叫水性好的兄弟下水一探究竟,看看这刀究竟是掉在了徐应之落水的附近,还是旁的地方?”

    傅明航唇线渐渐绷紧。

    裴思渡步步紧逼,道:“别挣扎了,你埋在后山林子中的湿衣服已经被我挖出来了,肩头有只破了的洞,上面血迹未干,我不知道你将那截断甲扔到了何处,但是只要在上官琪出事附近的河床中找到你的刀,加上这件麒麟服,你必死无疑。”

    他冷笑道:“我也很奇怪,徐大人落水之前傅大人明明没出现在救人的那一堆麒麟校事中,怎么事后竟是傅大人将他救了上来。”

    裴思渡等了良久,才沉声道:“是谁胆大包天了,叫你杀洛阳钦使君?”

    傅明航沉默了下来,眼中神色浮浮沉沉半晌,才道:“是魏王。”

    是魏王!?

    裴思渡眼中闪过惊恐,他猛地回首,看向仍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曹衡,背后一点点涌出冷汗。不对。魏王不应该现在杀上官琪。

    时机不对,魏国厉兵秣马几十载成为了边疆第一重藩,人人都知道魏王志不在北疆,总有一日要剑指洛阳。

    可是剑指得师出有名。

    杀上官琪不是出兵的理由,除了激化边疆与京都之间的矛盾没有任何的实质用处,甚至这一次的冒险会将魏国推到风口浪尖上。魏王不是蠢货,绝对不会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裴思渡压住眼中的惊疑,猛然回头,脸上杀机迸现:“事已至此,你还不肯说实话么?”

    傅明航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道:“事实如此,我无话可说,裴大人若要检举我,还请趁早吧。”

    此人早早便存了死志,只怕是不肯再改口。

    裴思渡压根拿他没法。

    两人这般死死对峙着,谁也没出声,谁也没动。

    忽而曹衡那头传来嘈杂,一道沉静又稳重的女声徐徐地响起。裴思渡隔着老远都听清了她在说什么。

    她说:“大王在上,罪臣周暮云有本要奏,今日浣水刺杀钦使的凶手,便是下官!”

    语气中满是决绝,丝毫瞧不出方才那股跟自己装可怜时候的鹌鹑劲儿。

    裴思渡的头终于开始隐隐作痛。

    -

    周暮云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口咬死了她是刺杀上官琪的凶手。

    麒麟府先将人押下,林千卫将人押下单独审问,这不审便罢了,一审问拔了萝卜带出泥。

    这一个小小的女官竟然还牵扯到了前几个月没查出来的邺城大盗案。

    裴思渡坐在林千卫身边听着她的交代,整个人透着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他难以想象。

    周暮云说她以一己之力杀了上官琪,实在是很难存在什么说服力,其一她与上官琪没有仇怨,其二,裴思渡觉得她不具有杀了上官琪的本事,其三,上官琪脖子上那道伤,很明显是重刀砍断所形成的伤口。

    裴思渡在麒麟府当差这样久,是不是麒麟刀所伤还是能辨出来的。

    至于邺城大盗的案子。

    裴思渡姑且不论。

    他看了一阵周暮云,心细地瞄到了她腕间破旧的佛珠:“周大人,你在禁宫中当差这样多年,应当知道刺杀朝廷使官是什么罪过,不仅仅是你要死,就连你的亲族和师友都是死罪。我听闻你大哥的孩子尚在襁褓之中,若是因你而死,那便是业障,造了是要下地狱的。”

    周暮云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袖间的佛珠,道:“我知道。”

    好。

    又是一个求死的蠢货。

    裴思渡看着她的眼,心中有些郁结。

    他眉峰轩起,道:“你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个杀上官琪的理由,难不成是要我为你编造为何杀她?”

    周暮云迎着他的目光,丝毫不惧:“裴大人在朝中当官不久,不知道这世间的人情世故。那下官便觍着脸教您。”

    她垂着眼,唇角却带着叫人凉薄的弧度:“在这国都之中,人杀人不需要理由。”

    “君王杀人不需要理由,妃嫔杀人不需要理由。人命如草芥,咱们都是蝼蚁,蝼蚁之死不需要理由。古往今来,一层的人总是压在另一层之上,层层而递,压得下官快喘不过气来了。”

    周暮云眼中带着叫人胆寒的绝望,她红着眼眶微笑,可是好像下一刻眼中的泪就要滚下来。

    她哑声道:“裴大人,您方才问我怕不怕祸及全族,可试想,我哪儿还有全族能够祸及?”

    “上月初五,郭夫人已经派人将下官的全族暗杀干净了,上到八十老母,下到襁褓稚子,无一入存活。

    而今我孑然一身,形影相吊,与这世间再无甚留恋,自然孤注一掷。”

    裴思渡漠然地看着他,像是在她身上看见了上辈子的自己。

    那种到绝境的歇斯底里,削尖了脑袋去伤人伤己的煎熬,在这个女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裴思渡终于放软了态度,他抿了抿唇:“你愿意告诉我,郭夫人都做了什么吗?”

    周暮云闻言一愣,她恍然地看向裴思渡,眼泪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

    -

    郭夫人是松陵关守将郭淮之女,其子曹绣聪慧可爱,三岁能诗,五岁能赋,而今十岁便能与朝中大臣侃侃而谈大魏政事,他乃是曹衡最宠爱的儿子,溺爱程度甚至胜过当作世子来的培养的曹闵。

    但是近来宫中有歌,正风传曹绣是郭夫人的私生子。

    传说郭夫人在入宫之前便已然私嫁了一回人,还是松陵关的一员虎将,只是后来与女真战事渐起,那位将军在沙场上战死了,郭夫人便顺应父命嫁入了曹氏。

    据说当年来邺城之时,郭夫人已经身怀六甲,而这个孩子极有可能是曹衡的三子曹绣。

    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近来被拿出来说是因为魏王动了立储的心思,于情于理,都应该是大公子曹闵。可是又有人说魏王曾经与荀延安、蔡允等人彻夜长谈,动了要立曹绣为储的心思。

    有心之人便将当年郭夫人在边疆之事挖出来编成歌谣在宫中传唱。

    唱了足足半月,终于叫魏王听见了。

    自此,宫中风言风语骤起,说魏王已经叫麒麟校事取到曹绣指尖血,滴骨以认亲,若是发现不是亲子,便要杀曹绣以泄愤。

    终于有一日清晨,曹绣指尖破了道血口。

    而当月负责守曹绣宫中夜的,便是周暮云。

    郭夫人闻之震怒,当即将办事不周的周暮云打入宫中的地牢,同时派出杀手,将她满门暗杀,尸骨都堆到了她面前,逼迫她说出背后指使之人。

    可是周暮云确实无人指使。

    她哪怕被打得奄奄一息也不知道该招什么。

    在不见天日的牢中囚了足足七日,郭夫人才亲自将她放了出来。

    这是个误会。

    曹绣的手指乃是针扎的。是绣娘给他缝被子时候不小心,将针掉到了其中,夜里才不小心扎破了曹绣的手。与周暮云压根就没有关系。可是她被枉杀的亲族再也不能回来了,她大哥的孩子才半个月大,便被人硬生生扼断了脖颈,她父母已然年近花甲,却无辜横死。

    郭夫人给了她一笔丰厚的金银以作抚恤,可是亡故的人永不会再回来了。

    周暮云伸手捻着腕上的佛珠,伸手将唇边的泪抹去:“裴大人,这便是我要杀上官琪的缘由。”

    她说了太久,声音有些厮哑,不自觉便舔了舔唇:“只要她死了,魏国便岌岌可危,杀郭夫人轻而易举,叫她国破家亡却是难上加难,杀上官琪很蠢,可是我别无选择,唯有此法。”

    裴思渡不住瞄着她纤细手腕上的佛珠,脸色渐凉,他道,“那些横死在邺城的姑娘是无辜的。”

    “你这样杀人,与那些站在你之上肆意□□你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周暮云脸色苍白,额上渐渐渗出冷汗。她紧紧盯着裴思渡,咧着嘴惨笑了起来,“裴大人,人活在这世上或多或少都有亏心事,你敢说,你的手就一定干干净净么?”

    “确实。”裴思渡与她的目光短兵相接,他一点点勾起唇,道:“我也不干净,但我惜命,不会这么着急自己去死。”

    裴思渡眼底的寒意像是连天的荒草,野火一烧就从那片分明的黑白中往外满:“我若是你,一定会等,等郭夫人真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再死,我也不会定这样一个搭上自己性命的计划,我会做的更加漂亮,叫谁都找不到我的错,我会活着,活到所有当初想害我的人都一一唱罢退场……”

    裴思渡一字一顿地道:“我不要受风云摆布,我,要握住风云。”

    周暮云被他身上骤然涌出的压迫感镇得颤抖不止。

    裴思渡却忽然轻松地笑了,他缓缓起身,靠到她耳说道:“周大人,我知道那佛珠里的毒你已经服了。”

    裴思渡在她满目的震惊中直起身,居高临下地冲她冷笑了一声,道:“故事很好听,但是你在欲盖弥彰。”

    “不论你是发自内心地想保护他,或者是受了他的什么胁迫,我都不会放过他。想动大魏的根基?就凭你们,做梦。”

    周暮云瞳如针缩,她两手抖似风中幡,像是想要抓住裴思渡的衣袖,但是裴思渡没有停留。

    终了,她只抓到他的一片衣角,便直直地滑了下去。

    不远处,与他交接的麒麟校事上前捆住周暮云。

    她被人架着拖向囚车,睁大的眼频频回首,像是想要叫住裴思渡,可是她混身觳觫着说不出话来,还没被押进去就七窍流血,彻底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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