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思渡还没想清楚便膝前一软,跪在了地上。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房里的味道不对劲。

    是安神香!

    裴思渡眼前的景色忽远忽近,那些清晰的轮廓渐渐被揉作一团纠结的浆糊,脑袋也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起来。

    坚持不住了。

    他无助地摇了摇头,脊梁像是泥一般塌了下去。裴思渡无力地顺着门板坐到地上。

    他慌张地咬着舌尖,想要清醒,但是灵识就像是陷进了湿棉花,粘稠又沉重,催促着他一点点阖上眼。

    他在唇齿间尝到了一丝腥甜。

    门外的谢绮蓝大概是听见了动静,在门边小心翼翼地道:“裴大人,房里点安神香,地上铺氍毹,都是郡主的安排,他说地上凉怕冻着您。他还说您太聪明了,若是清醒着,咱们这群废物就是上八把锁也关不住。”

    她说着十分为难地在门外斟酌了一阵,很是为难地道:“大家都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若是您醒了,可千万不要怪罪下官啊。”

    裴思渡在心底狠狠“呸”了一句,心道等他醒了一定要剥了江弈怀这狗东西的皮。

    -

    江弈怀并不知道自己这一身皮已经被裴思渡看上了。

    他此刻一身麒麟服,身长玉立地站在了魏王的寝宫的角落,此时,殿中的宫人侍卫已然尽数退了下去。静修大师刚给曹衡念完车轱辘经,好几宿没睡好觉的魏王已然沉沉入眠,殿中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他紧紧盯着曹衡榻边的和尚,手掌已然警惕地摸上了麒麟重刀的刀柄。

    麒麟府早早地就接到消息。

    金田寺外的村落这一年来在断断续续地涌入外来人,顺着黄册与户籍往下查竟然发现这些人全部都来自一处——澜沧关。澜沧关是大周与女真往来的重镇,城中鱼龙混杂,汉人和胡人谁也分不清谁。

    这群胡人涌入邺城的时候,江弈怀还在女真当阿索纳的小可敦,身边眼线众多,凭着谢绮蓝的接应,在女真成功地查出了这群人的真实身份。他们都是女真的死士,大批的女真死士涌入大魏邺城,不用脑子都知道他们想做什么。

    他花了三个月,才将他们的计划摸清楚。阿索纳联合了魏国的一个内臣,要刺杀曹衡。为了确保计划,不惜将自己最聪明的儿子送到邺城的金田寺中来潜伏。

    这个静修,就是他的第三子恰那合珠。

    江弈怀即刻将消息传回魏国,并且在没有传信给魏王的情况下,当机立断地杀了阿索纳,以延缓他们的计划。

    在他回邺城之后,他便一直在暗中追查与女真暗通款曲的人。但是没有找到,刚开始他怀疑过裴南意,甚至是裴思渡,但是与裴思渡打了这样长时间的太极,他进进出出了裴氏这么多回,并没有找到裴南意意欲叛国的证据。

    甚至当日他借着杀明远来试探裴思渡,也没看出来他的异常。

    证明此事背后另有他人。

    至于当日江弈怀为何要设计杀明远。

    这件事是曹衡的命令,为的就是给这群暗中潜入邺城的女真人一个接他的机会。

    他紧紧盯着静修,应该说是恰那合珠。

    殿中死一般的阒寂,只有烛火微摇,灯花燃到最后爆出一声轻响,“哔剥”闪动炸得殿中宁谧尽散。

    就在此刻,恰那合珠袖中寒光骤闪。

    泛着暗光的匕首凌空扎下。

    它角度刁钻,对着魏王的面门直直戳下,好似避无可避。

    不料,曹衡骤然睁眼,抬手挡拂,以自己的手腕硬生生地将匕首格住。

    恰那眼中狠意骤闪,再度抬手,想冲着他面门狠狠扎下!

    江弈怀的刀锋却悄然而至。

    他瘦削身形好似鬼魅一般飘到了恰那合珠的身后。

    其实在匕首出袖的一刹,江弈怀腰间刀刃便已然出鞘。那把刻着他姓名的麒麟刀好似饮冰沃雪,冷光骤闪。

    寒意在方寸间迸出。

    电光石火,重刀带着厚重的杀意裹到恰那合珠跟前,好似下一刻便要贴着他的颈间肉将那颗光溜溜的脑袋给削下来。

    但是恰那合珠好像背后生眼,屈身低头,轻巧躲开,身形宛如泥鳅,臂间却带着刚猛的劲风,弹指一瞬,陡然调转手柄,直冲江弈怀巨阙与玉堂二穴,下手狠辣,像是个□□架的老手。

    江弈怀本俯身疾冲,见势要遭,抬脚踹在了恰那膝弯,在原地猛打了个转。

    恰那见他杀势猛收,眼中狡黠一闪,囫囵打了个滚便冲出了殿门。

    殿边埋伏的麒麟校事齐齐冲出,将阶上拦了个水泄不通。

    江弈怀紧随其后地追了上去。

    恰那一匕解决了个靠的最近的麒麟校事,将手间刀狠狠地砍了出去。

    一刀。血溅三尺!

    那人的脑袋硬生生被拿了下来。

    恰那勾着那颗头颅游刃有余地从麒麟府的包围中钻了出去。

    这么多人,就没一个能拦得住他的!

    江弈怀自殿中疾冲而出,一刀劈向他的后心。

    带着万钧之势!

    奈何这一刀的时机实在是不对,此刻恰那已从人群中冲出了一条路。他单手抱头直接滚下了门前的长阶。

    江弈怀重劈落空,猛地抬头。乱中的恰那合珠一手撑住地,在丹樨阶尾安稳着了地。

    他回眸看了一眼江弈怀,冲他挑衅地挑了挑眉,抬手将他拎着的脑袋丢到了江弈怀脚边,一溜儿,便消失在了了他们视线之中。

    魏王此时已从榻上起了身,走到江弈怀身边,看了一阵恰那消失的方向,脸色有些不善。

    众人瞧见他神色不豫,一一赶着跪下了,高呼:“大王息怒,卑职失职!”

    曹衡抬眼将面前的人仔细地扫了一遍,江弈怀看得格外久。最后,他眼睛定格在了长阶的血迹上,沉声道:“给孤找。不论生死,就是将皇宫翻个底朝天也得给孤将人找出来。”

    阶上麒麟府众人抱拳“是”了一声。

    -

    冷月渐渐挪上中天。

    邺城中的杀伐之声渐起。

    城中埋伏的五百女真死士揭竿而起,在兵荒马乱中,直杀皇宫。

    魏王在城中事先埋伏下的禁军从窄巷中冲杀而出,整个御道之上横尸交错,血流漂杵。

    罗陀山上山门大开,一个灰袍的少年僧人趁月走到了山门的洪钟前,一把抱住钟杵,狠狠地往钟面上撞去。

    “咚”的一声闷响,山林中惊一片飞鸟!

    漆黑的林木深处骤然涌出一只明亮的火把,那一点细碎的光照清楚了四下的光景。

    城墙一般壮硕的人影出现在黑暗中,山黛色的虎刺青顺着火光在他脖颈上跳跃。

    随后,第二只火把燃了起来。

    第三只。

    第四只。

    第五,第六,第七……

    亮起来的明火就像是层层漾出的水浪,从山腰铺到山脚。

    原本一派漆黑的山色被点的透亮。

    当日与静修一道上山砍柴的小胖沙弥从队列中走出来。他身上那股憨态在这肃杀的幻境中消失的一干二净,那张滚圆的脸上满是怨毒的恨意,丝毫看不出出家人的慈悲。他伸手拿着一只火把,冲面前齐整列阵的一千女真死士高声道:“三王子今夜已经进宫为魏王念经,刺杀之事,势在必得,今夜,我们就要为阿索纳大汗报仇,将这邺城尽数屠干净,叫汉人知晓我们的厉害!”

    “今夜,勇士们是为了女真而死,是女真的英雄。死去的的灵魂,会回到奈凉河畔,我们埋下的盔甲之上,永生永世守卫这女真的山河。”

    他说着便转过身去,面向厮杀渐起的邺城,眼中尽是凶恶:“为女真尽忠!”

    身后的女真死士跟着他气震山河地怒吼起来。

    “为女真尽忠!”

    “为女真尽忠!”

    音落,他伸手一挥,道:“下山。”

    “是!”

    在这星点的光中,密密麻麻的死士下了山阶。

    -

    此刻,江弈怀听着宫墙之外的厮杀声,抽出腰间的麒麟重刀,一点点逼近恰那合珠。

    这小子挺能跑,绕着偌大的魏王宫快绕了一圈,十几个麒麟府的校事轮流巡视都没找着人,还是江弈怀在平日里小太监宫女溜出宫去玩儿的偏门找到了他的踪迹。

    他悄然逼近。

    出其不意便是一刀,将翻上墙头的恰那合珠砍翻在了地上。

    恰那合珠悄无声息地趴在地上,他后心的血汩汩地流出来,将青砖染得湿红。

    江弈怀一手拽住他被血沾湿的后领,一把将人提了起来,在他耳畔淡声道:“从前在女真的时候便听闻三王子恣睢,没想到今日竟然胆大包天跑到我大魏来撒野?就不怕被国都的王师铁骑戳成筛子吗?”

    恰那缓缓地睁开眼,道:“魏王当真好谋划,我还以为我今日成了,不想,竟是请君入瓮。”

    他轻轻咧开嘴,露出锋利的犬齿:“不知道你在其中扮演了个什么样的角色呢?曹瑾?”

    江弈怀垂眼看着他,像是在看一条垂死的野狗,“这你就不需要知道了,死人没必要知晓那么多。”

    说话间,他已经将手中的刀缓缓抵在了恰那合珠颈侧。

    刀锋刺破了脆弱的脖颈,鲜血突破桎梏,须臾就汇成汩汩的热流,顺着江弈怀的手背往下淌。

    失血的恰那合珠像只被开膛破肚的鸡,在地上癫狂地抽搐痉挛,他两手不住扒着江弈怀的手腕,想将刀推远,可是那冷铁仍旧裹挟着死亡感一寸寸嵌入皮肉中。

    恰那嘶吼着挣扎:“曹瑾!江弈怀!你这狗娘养的,当年你娘那个□□不仅敢跟曹衡苟合,竟然还敢生下你这个孽种,若不是我父亲,你早就被丢到绮罗山里喂狼了!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也敢杀我?我乃堂堂女真三皇子,我娘是女真最尊贵的女儿,我爹乃是当今大汗……”

    他穷途末路:“野种,贱人,混帐!你也敢拿刀抵着我的脖子?”

    江弈怀这么多年,几乎是被人叫着这些称谓长大的,它们伴着幼年的屈辱,就像是毒刺,深深地扎在他的血肉中。他摁着恰那脖颈的手一紧,眼中杀意骤然闪过,握着刀的手满怀仇恨地抬起,刀锋裹着劲风往下一剁。

    “啊——”

    惨叫声骤起。

    江弈怀不小心砍歪了。

    他脸色煞白。

    紧接着又是一刀。

    血肉断裂,鲜红飞溅而出,迸到了他的脸上。

    恰那彻底不动了。他睁大了眼睛,神色木然地凝在了脸上,像只被扯烂了筋骨的木偶。

    江弈怀一把将他丢在脚边,颜色冷淡地道:“骂够了就上路吧。”

    他将沾了血的手指在恰那脖颈上擦了擦,体面地起了身:“表哥,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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