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破晓。

    勤政殿外。

    林千卫带着麒麟府中的精锐牢牢地把手在了宣政殿之外。

    曹衡在玉檄前屈膝而坐,肩上披着一件厚重的大氅,靠在簌簌的北风中看着罗陀山的方向。好一阵,他才冲身边的荀延安道:“这世间总有那样多的人喜欢以卵击石。”

    荀延安抓着他的手腕,从医官呈上来的药箱中拿出止血的伤药与纱布。他垂下首细心地给曹衡将手腕上深可见骨的伤包起来,道:“快入冬了,女真草场上的粮草不够吃,若是不找个由头向大周开战,他们的百姓就真要饿死了。”

    荀延安一心二用,口中的话说得温吞:“若是当真到了冬日,他们的牛羊便比米还贵,找遍了草场也没粮食能吃就只能杀了,若是冬日长些,牛羊都吃完了,大批大批的人家便会易子而食,这两年女人生孩子的速度都快赶不上各家换着吃孩子的速度了。”

    “近两年澜沧关的互市开的好,好不容易才叫女真人有了米面瓜果过冬,而今若是两国战事再起,那怕不是是造孽的大过。”

    曹衡闻言扬了扬眉,哈哈大笑,道:“长平苦口婆心。可女真这些年杀了多少大大周子民?边疆血未干,你我不能忘却国仇家恨。

    就算退一万步来讲,若是女真向大周俯首称臣,那我大周皇帝自然会拨款赈灾,必能叫女真民众不受苦难,只可惜,有些人总是泥古不化,固守着那一亩三分地,挽着本来就没有的颜面。

    先前在猎场,孤也提点过他们的,叫他们安分守己,最好不要来找孤的麻烦。否则,孤便要他们好看。”

    荀延安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在这话中,他听出了浓重的杀机。

    曹衡看着他的眼睛,笑道:“看来今日是吓着长平了。”

    荀延安没说话,他只是细心地将纱布缠好,道:“大王纵使有饮马瀚海,封狼居胥的理想与抱负,也不该拿自己去做饵。今日那静修的刀刃在殿上差一点就刺中了大王的要害,若不是那麒麟校事出手及时,怕是要误了大事。”

    曹衡嗤笑一声,“我叫他在殿中待命便是为防万一,若是此事他都做不到,那也是白费了我这些年的栽培。”

    他话音刚落,宫前的坛场上便出现了个纤细消瘦的身影。是江弈怀。

    他一手提着个被血染透了的尸身往魏王阶前走,良久,走近了,才叫人看清楚这尸身是什么人。

    是一身僧袍的恰那合珠。

    他脖颈快被彻底割断,只剩下一线堪堪连着,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已经被山石撞烂了,全然看不出原来的面貌。

    他将尸身往台阶上一丢,血无声地顺着玉白的汉阶梯往下滑:“大王,宫中的女真刺客已然伏诛,此人乃是女真新大汗完颜图耶鲁的三儿子恰那合珠。”

    魏王居高临下地看了一阵,一点点皱起了眉:“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江弈怀淡声答道:“回大王,恰那合珠不肯束手就擒,妄图与宫外叛军勾结杀入宫中,卑职谨遵口谕,即刻诛杀。”

    曹衡嫌恶地看了江弈怀一阵,道:“赶紧叫人将这东西拖下去,找副好棺材封上,不日好给女真送回去。人家的三皇子,总不能葬在咱们大周境内。”

    江弈怀冲魏王抱手,道:“是。”

    两人话方说完,傅明航便从坛场尽头急匆匆地走到了阶前。

    他在夜中瞄了一眼恰那合珠的尸身,头皮炸开一层麻。夜色中看的不甚清楚,但是也知道此人死得极惨,除了脖颈与脸面上的伤,此人的四肢也被人剁的支离破碎,若是送个酒坛子来,当场便能制个新鲜人彘。这恰那合珠的尸身,跟一滩烂肉区别也不大了。

    傅明航忍着恶寒冲曹衡一抱手,道:“禀告大王,金田寺中藏匿的女真死士已然尽数伏诛。”

    曹衡闻之,大喜,笑道:“做的好!赏。”

    傅明航没起身,续报道:“我等生擒了那为首的女真死士,严加审问,已然得知,他是女真国相的儿子赤盏和也。”

    “好好。”曹衡骤然从阶上起身,来回踱步斟酌了一阵,指着阶边的尸体,冲江弈怀道:“恰那合珠的棺材你不用管了。明航,你,等会儿就带着赤盏和也到这阶前给他主人收尸,丧事所需的一切礼器由大魏来出,三皇子不幸在大魏遇了难,总不能叫他将就,受了汉人的丧礼。”

    曹衡说完,便一拂袖,回身道:“都退下吧,长平跟孤进来,孤要拟一拟明日的封赏。”

    阶下的两人恭敬地“是”了一声,等曹衡走进去才缓缓地退下。

    荀延安脸色发白,他盯了一阵阶上被折腾的毫无人样的恰那合珠看了一阵,回时不小心跟回头的江弈怀看了个对眼。

    那双像极了他娘的荔枝眼中寒意盈满,像是藏了一团阴鸷的冰云。

    一股凉意乍然在脊背上炸开。

    荀延安脑海中不由自主地迸出一个词。

    鹰视狼顾。

    -

    江弈怀一张脸苍白得不似人色,带着浓郁的血腥味横穿了半个禁宫。

    见到谢绮蓝的时候把她吓了一跳。

    “主人,您怎么脸色这样差?”

    江弈怀没搭理她,只是朝着关住裴思渡的屋子缓步走去。

    谢绮蓝急匆匆地跟上去,将一个冰凉的东西塞到了他手中,道:“主人,钥匙。”

    江弈怀拿起来看了看,道:“你退下吧。”

    谢绮蓝不敢多问,她垂首“是”了一声。

    “烧点热水。”他淡声道:“我要沐浴。”

    谢绮蓝又“是”了一声,道:“我这就去。”

    江弈怀开了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厚的安神香的味道,点的太多了,嗅起来甚至有些刺鼻。

    他皱了皱眉,还没跨进去就发现了蜷在门边的裴思渡。

    瘦削的脊背顺着绵柔的呼吸一起一伏。

    人已经睡沉了。

    江弈怀盯着他看了一阵,眼中的杀气骤然柔和下来,他蹲下身来,仔细看了看裴思渡。

    裴思渡这个人太聪明,太圆滑,有时候常人会因此而忘了他讨巧的容貌。

    这张玉白的脸上少见年轻人该有的鲜衣怒马,反而藏着一种细水长流的温软,像是江南的烟雨,绵绵柔柔,经久不散,盯久了就会不自觉地往里陷。

    平日里人醒着,江弈怀先注意到的是裴思渡那双灵动的黑眼睛,有时深不可测,有时又清澈见底叫人捉摸不透。人睡着了,反而觉得他的唇很漂亮,泛着浅浅的红,嘴角略微上翘,带着一股从书卷里泡出来的温柔气,勾着人伸手去碰。

    江弈怀确实也碰了。

    指腹轻轻擦过裴思渡的唇珠,轻而易举地触到了一阵温热湿软。

    与裴思渡这个人有些相似,平日里软绵绵的,底下却藏着最硬的齿牙,一不当心就会被咬得鲜血淋漓。

    江弈怀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真危险。

    身后一阵脚步声响起,谢绮蓝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主人,水已经烧起来了,要不要备早……”

    她站在门前愣住了。

    江弈怀看见她僵直的影子,意犹未尽地揉了揉裴思渡的侧耳,道:“不必备了,他一时醒不过来,我也得睡一阵,熬了一夜,困了。”

    谢绮蓝的影子没动,如果江弈怀此时回头,大概能看见她像是见了鬼的表情,但是他没有。他只是轻手轻脚地抱起了裴思渡,走向自己的卧房,道:“水好了叫我。”

    -

    裴思渡仍旧不清醒,他做了好多梦,前世的今生的画面一层层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副腐烂的丹青。

    恍惚中他好像还在跟他爹对坐相谈,却在一瞬间又回到了诏狱,被人摁在地上活活打断了腿。

    他疯狂地挣扎着,可是这些恐惧就像是附骨之疽,裴思渡崩溃地陷在里面,一次一次地轮回。

    这些错乱的记忆定格在自己头颅被砍下的那一刹。

    裴思渡猛地惊醒,眼还没睁就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摸自己的脖颈。

    但是没有摸成。

    因为习惯用的那只手正被一股力压着,动也动不了。

    裴思渡不耐烦地睁开眼,只见一张睡熟了的脸近在咫尺。

    是江弈怀。

    他们两个挤在一张巴掌大的罗汉榻上,心口相贴,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也不知道是姿势不对还是边上多躺了个人,江弈怀睡得也不安稳,小狗似的直往他怀里蹭,恨不得把他拱到床底下去。

    裴思渡在岌岌可危中,平复着自己急促的呼吸,伸手撑了一把床沿,将江弈怀往怀中捞了捞。一股馥郁的檐卜香钻进他的鼻尖,将方才梦魇而生的焦躁都一股脑地挤出去了。

    在这片少见的宁谧中,裴思渡想到了他们初见的那天,熙熙攘攘的长街,他们隔着人海相望,江弈怀摘下了面上的团扇。

    一度惊鸿。

    有些人轻描淡写的瞥一眼也能成魂牵梦萦。

    缘分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那日的檐卜香刻在了他的心中,久久不散,变成了安抚他的良药,此刻嗅着,竟也能尝出两分岁月静好的滋味来。

    裴思渡本能地埋首到江弈怀的颈侧,深深嗅了嗅,平静地阖上了眼。

    他觉得自己大概很像个没见过女人的登徒子。

    但是不可否认,跟江弈怀靠在一起的时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焦躁被一点点平复下来。那些时不我待的紧张感,好像被这片清浅的檐卜花香松的平缓。

    不一阵,江弈怀深吸一口气,道:“哥,你醒了?”

    “嗯。”裴思渡下意识想起身,却被江弈怀一把抱住了腰。他没再动,江弈怀就见缝插针地钻到他襟口,软绵绵地蹭了蹭,道:“好困,我昨天在宫中跑了一夜,天亮才歇下,你再陪我睡一阵行吗?”

    这话说得可怜巴巴的。

    裴思渡不免有些无奈,可真是个祖宗。

    他往常没见过这样黏糊的江弈怀,就当他是刚睡醒,小孩儿撒娇。他侧了身把人揽进了怀里轻拍了两下,“你睡吧,我不走,等你睡醒了再说。”

    江弈怀闻言安心地枕在了他肩上,不一阵,呼吸渐渐沉重了起来。

    人睡着了。

    裴思渡却不大想接着睡了。

    他脑中慢条斯理地想着。

    他睡过去的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什么叫邺城今夜要变天?为什么自己不能出去?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裴思渡睁着眼,直愣愣地盯着头顶的房梁看了好一阵,终于也耐不住安神香残存的药劲,睡着了。

    再醒已经日上三竿了。

    他束了冠的发在榻上蹭得乱七八糟,看着活像是团有想法的鸡窝,与人模狗样的裴大人丝毫不沾边。而且更雪上加霜的是,他右手还被江弈怀枕得彻底麻了劲,抬一下都费力。自己束个发比登天还难。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铜镜里衣冠不整的自己,心里将江弈怀骂得狗血淋头。

    被骂得狗血淋头那位似是心有所感,迅速一身女裙穿完,连云鬓也没挽上就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

    红裙黑发,活像是只飘逸的女鬼。

    江弈怀走近了,睁着一双可怜巴巴的荔枝眼看着裴思渡,道:“需要我给你束发吗?”

    裴思渡垂眸睨视着他,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总不能叫谢绮蓝给自己来戴冠吧?

    那也太不像话了。

    他心烦意乱地道:“就你来。”

    “好。”

    江弈怀这时候那股粘人的小狗劲儿去了,又变成了不能说的黄花大姑娘。他红着耳朵道:“那你坐下吧哥,我不够高,够不着你的冠。”

    江弈怀在他这个年纪算长得高的,但是裴思渡也是丢人群里戳天的个儿,站起来硬生生比江弈怀高了一个脑袋。江弈怀就是踮起脚也够得勉强。

    裴思渡敛目轻“哼”了一声,语气不善地道:“小犊子事儿还挺多。”

    话是这么说,他为了照顾一下矮个儿的自尊,口嫌体正地找了个凳子,坐在了镜边,道:“来吧。”

    江弈怀小心翼翼拆了他的冠,一头漆黑的发便好似流水般倾泻而下。

    裴思渡的头发很好,梳子一梳便开了,握在手中真像是一泓流水。

    江弈怀的动作便愈轻,裴思渡几乎感觉不到痛,他抬眼盯着镜中的江弈怀,发现披下头发的江弈怀就像是敛了锋刃的一把刀,没了平日里扎手的明艳,反而我见犹怜,更引得人去□□。

    裴思渡一时间有些晃神,似乎很难将这样的人与上辈子的那个傀儡皇帝联系上。

    这样的江弈怀才更像是个人,一个活生生存在的人。

    江弈怀捏着梳子缓缓为他梳着头,在镜子的光影中与他匆匆交换了目光。

    裴思渡敏锐地在其中捕捉到了一丝慌张的逃避。

    江弈怀忽而开口,“哥,昨夜我又杀人了。”

    他神色有些寂寥,手一颤,梳子掉到了地上:“我杀了一个无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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