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思渡隔着镜子看向他。
江弈怀那双荔枝眼中少见地涌出了无措,他捧着裴思渡的头发,道:“我昨夜杀了恰那合珠,他是我的表兄。我娘是女真的公主,是而今大汗的亲妹妹,从小我就在图耶鲁帐下长大,与他的小儿子儿子恰那情同手足。可是我杀了他,那根脖颈是那样脆弱,我一刀下去,就断成了两半……”
江弈怀惶恐不安地瞪大了眼,“我当时竟还觉得不解气,还要再来一刀,他便死了,咽了气,连血都变得冰凉。”
他两手不住颤抖,指尖的黑发就像是流沙,略微一松就全漏下去了。
他两眼的眼眶泛着红,像是被逼到绝境的一头幼鹿,跌跌撞撞着找不到一条路。
裴思渡盯着镜中人看了一阵,最终回身,轻轻握住他的手,平静地问道:“为什么杀他?”
“因为曹衡。”江弈怀低着头,琥珀般的眼中像是溢一滩水,再晃一晃就要出来了,“我昨夜的任务就是杀了恰那,不给任何人生擒他的机会。”
江弈怀瞳孔中翻涌着滔天的自责,他克制地攥着拳,“我杀了我的兄长。我……”
他声音有些厮哑,说到一半似是想逃,匆匆地撇开了脸。
裴思渡轻轻笑了一声,抬起眼,伸手揽住了他的后颈,道:“杀他你觉得有错?”
江弈怀不再说话,他只是愣怔地看着裴思渡,半晌摇起了头:“我不知道。”
裴思渡眼神温和:“那你因何而杀?”
江弈怀颤抖着摇头:“我不知道。”
裴思渡抬起头,抵住他的额头,漆黑的眼中像是藏了一片温柔的春泉。他细腻的手掌温柔地在江弈怀的后颈上轻抚,像是在安慰受惊的小兽。裴思渡近乎呢喃地问:“那你此刻觉得痛苦么?”
“我……”江弈怀只在这一句话中泪流满面,没有哽咽,没有啜泣,只是在无声地流泪,他指着自己的心脏:“我好痛。”
每杀一人,江弈怀都要将他们的死状摆在那里,记得一年抑或是两年,那些不得善终的脸就在经久的年岁里化成一层又一层的梦魇,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张平静的脸终于裂开了一条缝。
他像是走投无路的困兽,在囚笼中嘶吼低叫,没有出路。
“我不杀他们,曹衡就不会放过我,刀若是不再锋利,那就没有存在的意义。”眼角的泪划过他颊边的红痣,艳丽中满是哀凄,江弈怀哑声道:“我只想活着。”
一个人。
想要偷生是没有过错的。
在江弈怀的世界里只有你死我活,他为了自保,只能握紧手中的刀。
裴思渡一时间揪起了心,他挽起衣袖,轻轻擦了擦他眼下泪,道:“我知道,殿下。”
在这样的年纪,他本该像絮因一样天真无忧,却被硬生生摁在了泥里尝血。
有人将他当作这世间的无坚不摧的兵刀,就该有人将他捧在手心里,成为他的高墙。
裴思渡伸手捧起他的脸,哄小孩儿似的温柔:“我保证,日后这世间不会再有人伤到你了,殿下,我会尽力变成你的依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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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思渡的发最终还是自己束起来的。
他跟江弈怀一道用了午膳,大概弄清楚了昨夜的情况。
曹衡为了杀城中埋伏的女真人,引静修入宫,佯装自己头疼。昨夜一夜,长街流血成河,火光冲天。
他一直担心的家人被大公子接到了公子府中躲避,有禁军相护,安然无恙。
裴思渡这才安心吃了饭,他刚撂下碗,门外便传来一道尖声,“大王有谕。”
裴思渡皱起眉,与江弈怀一道在门前跪了下来接谕。
来的是魏王身边伺候的大内官,他一面走一面嫌弃地看了一阵面前的
走近了,才在门前一抖谕旨,朗声道:“昨夜江弈怀救驾有功,赏黄金五百两,翡翠跳脱两对,金钗步摇一对,青玉梅花方樽一对。”
没有官爵,只有钱财。
魏王确实狠。他宁可将国库掏空了送给江弈怀也不给他一个保命的一官半职。
裴思渡伏身在地,他看见江弈怀的手渐渐攥紧。
赐了这样多女儿家用的物件,这是魏王在变着法的羞辱他。
“裴大人既然也在郡主殿中,奴才这里还有另一道口谕,还请裴大人一道接了吧?”
还有自己的?
裴思渡闻言,心中疑窦陡生,他闷头再拜,道:“劳烦大内官宣旨。”
“大王说,昨夜女真死士已然尽数伏诛,裴大人心细如发,从前随王后再金田寺中住过一段时日,这去金田寺中排查女真余孽的事情,交给裴大人来办是最为合适的了。”
裴思渡敛目思索了一阵,有点摸不清楚曹衡的意思。
他半晌不敢动。
只听那内官居高临下地道:“大人还不接旨?”
裴思渡这才回过神来似的,轻磕了个头:“臣接旨。”
大内官弯腰扶他起身,喜笑颜开地道:“大王疼裴大人,大人可真是好福气,昨夜动刀动枪的事情都是那群莽汉的,善后这样的事情最为轻松,还容易搏功名,这天大的好事都叫大人占了。”
裴思渡笑着与他应酬了两句,又从腰间锦囊中掏了块成色不错的玉塞了过去,悄声道:“日后还望大内官多多照拂。”
大内官非常满意地拍了拍他的手,道:“那是自然。老臣定然是将大人放在心尖上的。”
然后这老狗收了东西,就施施然地走了。
裴思渡看着他消失在别苑门口,狠狠地呸了一声。
裴思渡冷着脸道:“好事坏事还说不准,谁知道曹衡把我派过去到底是想上赏我还是挖个坑叫我往下跳。”
江弈怀也从地上起身,道:“金田寺我陪你一道去吧,他说的轻巧,指不定里面还有伏兵,还是多带上一些麒麟校事,以防不测。”
裴思渡淡淡“嗯”了一声,道:“接了旨就早点走吧,看看金田寺里究竟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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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二上金田寺已经是第二日的事情了。
裴思渡佩了刀,混身都带了杀气。他披着一身大红蟒袍在庙里转了一圈,随即停在了一个抖得跟鹌鹑似的小和尚面前,道:“你们主持呢?”
那小和尚颤得愈发厉害:“回、回大人,不……不知道。”
前一夜他们被铁巨人一般的女真人押入顶峰禅院关了一夜,在惶恐不安中硬生生熬了好两天,今早才被放出来。
不想刚死里逃生,便又如临深渊。
吓得话都要说不出来了。
裴思渡饶有兴趣地蹲下身,盯着他看了一阵,哂笑着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走了还是死了,总得有个下落不是,人总不会凭空消失吧?”
那小和尚被他逼得不敢抬头,只能颔首嗫嚅道:“确、确实啊。主持他就是凭空消失的。自从静修师弟坐上主持之位后,老主持便不见了,师弟说他是下山云游去了,可是云游总得向寺里通报一声。总是要说何时走何是回来的。”
“可是庙里没一个师兄知晓他去了何方,大家都说,老住持已然被他杀了。”
裴思渡闻言起了身,道:“你带我到静修房中看看。”
那小和尚在他脚边磕了个头,战战兢兢答道:“是。”
裴思渡与一众麒麟府的校事在静修房里折腾了小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异常来。
这么大阵仗的搜查,总不能无功而返吧?裴思渡委实有些头疼,挎着刀往门外走,走到一半,一股劲扯住了裴思渡的蹀躞,他下意识回头,看见了神色严峻的江弈怀。
裴思渡下意识觉得大事不妙,他紧声问:“怎么了?”
江弈怀往他手中塞了一沓泛黄的宣纸,道:“你看看这个,我们先前在金田寺好像杀错人了,真正威胁那群商户女子前来上香的可能并不是明远。”
裴思渡将信将疑地接过那叠宣纸,垂眼一扫,脸色大变。
这叠书信都是那些被迫害的女子所写,或乞求收信之人放过自己,或是愿以重金相报,请求封口,一封封,全是对她们从前遭遇的控诉。
而这些信件要送给的人,不是明远,不是静修,竟是金田寺前任主持——云慈大师。
裴思渡顺着往后翻了两张,心里冷笑一声,着老和尚面上看着正儿八经的,私底下玩儿的还挺花?
裴思渡看到最后一页,将信纸猛地对折,往袖子中一揣,冲院里院外的人厉声道:“都给我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日就是掘地三尺,也得给我将云慈找出来。”
在场的麒麟校事“是”了一声,加快了搜查的节奏。
裴思渡摁着刀,缓缓走出禅房去,走到大雄宝殿前,寻了个蒲团坐下了。他出神地盯着大殿中的金佛,心中一团乱麻,毫无头绪。
从失足落下山崖的明空,被江弈怀千刀万剐的明远,包藏女真死士的静修,还有□□女子的云慈,一切都像是有人算计好的一样。裴思渡冷眼看着面前的佛祖,不自觉嗤笑了一声,到底是谁在算计他呢?
这金田寺从前是魏国第一大寺,背靠皇室树大好乘凉,而今墙倒众人推,一查就查出来这么多幺蛾子,背后牵扯的神仙还不知道有多少。
魏王把他派到这里来哪儿是想他升官发财,这是借刀杀人,想一石二鸟地害人呢。
江弈怀也拖了个蒲团,在裴思渡身边庄重地跪下了。他两手合十,冲殿中的大佛拜了一拜。
裴思渡面无表情地道:“拜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用?”
“满天神佛,信则有不信则无。”江弈怀直起身来,他声音淡淡地,在殿中回响:“有时候拜一拜,不是真的信了,而是为了给自己再往下走一程的勇气罢了。”
“哥,你有没有行到水穷处过?”
行到水穷处么?
裴思渡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些年他只是咬着牙往前走罢了,至于有没有走到穷尽,他不清楚。
江弈怀也没有再问话,只是双手合十,在他身旁振振有词地念着车轱辘经。
裴思渡沉默地看了佛像良久,轻轻阖上了眼,不肯再看那慈眉善目。
庭外的人吆喝与搜查的声音并起,显得这殿中愈发阒寂。
他们之间一句话也没有。
就在此时,麒麟府的校事忽而冲了进来,他见了裴思渡与江弈怀,先匆匆行了一礼,低声禀告道:“山门外来了个姑娘,说是想来寺中上香。”
“邺城来的?”裴思渡有些奇怪,他出城之时见到满街的横尸,觉得大概在清理干净之前,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应该是不会有出门上香的念头了。
那校事道:“不是,那姑娘说她是从仓河来的,听说云慈大师要死了,想来见他最后一面。”
“仓河可太远了。”裴思渡细微地从中嗅出了点不对:“她是一个人来的?”
“不是。”校事答道:“她还带了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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