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快要日暮,一个年轻的校事才急匆匆地跨进了大殿,道:“大人,找到了,人在后山的一座荒冢里锁着,已经……命不久矣了。”
裴思渡与江弈怀急匆匆赶到了无名冢,借着身边人的火把一看。
这人确实是快命不久矣了。
不知道是不是静修给这老头缺衣断食了,初见时慈祥和蔼的老住持此时竟像是一具枯骨,坐在这无名荒冢中横生出两分令人惶恐的阴森感。
他四下看了看“怎么不将人拖出去?就这鬼地方,我问个讯都嫌晦气。”
旁边上来个麒麟府的校事冲着他一拱手,道:“这不成,大人,云慈两腿都被链子钉在了地上,若是强行拖拽,怕是人的性命也就没了。”
裴思渡闻言顺着链子朝云慈的方向看去,确实,在他两腿上各穿着一根透骨的钢钉,这东西裴思渡很熟悉,上辈子在诏狱中没少受它的罪,以至于而今看见了腿根都会传来断裂一般的痛。
裴思渡摁住手中刀,一步步逼近了云慈,道:“寺中出事的女子与你有关?”
老僧未回答。
他枯木一般抿着嘴,口边断裂的死皮像是皲裂的田地,透出一股将死的颓靡。
裴思渡就蹲在他跟前,眼里带着笑:“老住持,您不答也没关系,我手底下的人已经找到证据了,您就是不承认,出去了,我也能定您的罪。”
“大周律法中说了,□□掳掠者,若是肯主动自首,便能减缓刑罚,若是能检举同伙,便能再依情况再缓去一部分刑罚。”
“裴大人,你以为老衲难道还能活得了么?”他咧嘴冲着裴思渡笑了一声,嘴边的伤便裂开了,流出丝丝缕缕的血来:“老衲从被困在这里起,便没有想过要脱身而走,裴大人,威逼利诱于老衲皆是虚妄了。”
裴思渡闻言扬了扬眉,道:“皆是虚妄了?看来主持万事都能放得下了?”
“阿弥陀佛,老衲心如明镜台。”
裴思渡淡笑一声,他道:“心如明镜台为何还要强迫那样多的女子与你交欢,我看这不是心若明台,而是欲壑难填吧?”
“我怎么听闻主持与那些女子欢好之后,连碗避子汤都不舍得给?你这般有恃无恐是因为什么?”
裴思渡脸上神色渐渐冷了下来,“我看你不是无欲无求,而是欲望缠身,是执念疯了。若是我没猜错,你是不是一直想有个孩子,却求而不得啊?
这么多年了,你肯定也很奇怪吧,明明你与正常的男人无异,却始终没法让女人怀上一个孩子,你很害怕吧?是不是还以为是你这些年造孽太多,所以老天都不给你留后啊?”
“刘、淮、山?”
“刘淮山”。
听到这个名字。
云慈脸色骤然一变,“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裴思渡闻言冷笑了起来,“是听不懂还是不愿意听?”
说着他伸手捏住云慈的下颌,囫囵摸了两下,啧啧称奇:“这张皮的手感还真是以假乱真,叫你一个四十来岁的人扮成六十老翁也真是为难你了,平日里佝偻着腰不好走路吧?”
裴思渡摸够了,缓缓直起身来,往后退了两步,道:“怕是谁也想不到,当年纵横仓河的土匪头子,销声匿迹的这十年,竟然藏在我大魏国都的佛寺之中,还在十年来不动声色地祸害了邺城诸多的女子,不过可真是讽刺……”
他看着刘淮山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其实有个儿子,今年已经十岁了。”
刘淮山额上青筋早已暴起,他听见这一句猛然挣扎起来:“你胡说,裴思渡,你巧舌如簧满口胡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靠着这张嘴取悦魏……”
“我骗你做什么?”裴思渡气定神闲地打断了他。
看着刘淮山,裴思渡只觉得造化弄人,得了趣,便猫抓耗子似的拨着人,不紧不慢地道:“你从前在仓河的时候是不是有个女人叫贺兰生的?听说你快死了,今日她来找你,寻了你十年,想带着儿子见你最后一面。”
刘淮山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瞪着裴思渡的眼神愈发凶恶,像是头要吃人的鬣狗。
裴思渡顶着他刀子似的眼神笑道:“别瞪我,麒麟府校事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在一日之内找到你的老相好,事实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不然谁能知道你生不出来儿子。”
他微扬了扬眉,道:“知道贺兰生的人拢共就那么几个,你猜猜是谁把她送过来的?人还能不能安全地回去?”
刘淮山闻言忽而愣住了。
裴思渡这是□□裸的威胁,若是他不招,他的孩子与婆娘就会永远留在罗陀山上,以尸骨的形式。
他眼中涌过一丝慌乱,一瞬便镇定了下来,“你想知道什么?”
裴思渡神色有些微妙,他垂眼笑道:“你的主子。”
“金田寺背靠曹氏,你能混进来李代桃僵便证明在皇室之中有你的靠山,若是你还想见贺兰生与你儿子,就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说不定我高兴了,还能安全地将他们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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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空死的那一夜,恰那合珠带着一叠书信找到了灵堂中,逼迫他将主持的位置早早让出来,否则便要检举他这些年来对邺城诸位小姐的行径,叫麒麟府的校事来检举他。
刘淮山从前在仓河做的不仅是打家劫舍的勾当,他还做人贩子,卖的便是女人与孩子。
从前朝廷最为忌惮的便是边境私养军妓,或者说,私自倒卖汉族女人到女真去。
这些被卖到女真的女子或是为奴为婢,或是生育工具,又或者根本是被饥不择食的女真人当畜生,煮肉汤吃干净了。
总之,没一个好下场。
据悉,当年倒卖最为严重的便是仓河一带河在澜沧关与西关之间,只有巴掌大的一块地皮,在邺城名不见经传,若不是从前出了个臭名昭著的刘淮山,国都里怕是没人知道仓河在哪儿。
但是在北疆,将领们却知道仓河的重要性,它是澜沧关东南面最为重要的一处转运点,往西直通大魏西境经济重镇安乐府,往南又跟松陵关相通,本该成为边疆的一处要塞,却因为以刘淮山为首的山匪时常光天化日之下劫财越货,而难以壮大。
裴思渡他哥裴晏如在接任北疆重镇澜沧关之后,第一个整肃的便是仓河。
边疆匪患乃是大魏建朝以来最大的沉疴。魏王当年得以在大周西境立国,不外乎两个原因,其一是抵御女真,其二便是平息边境悍匪。
建国几十载,先是定了女真虎视眈眈之患,接下来便是解决国内匪患。
边境悍匪兴盛大抵七年,在大周乾安三年之时渐渐平息。
在这七年之中,朝中主要剿匪的将领有两位,前五年是郭夫人之父郭淮,后两年便是裴晏如。
十年前,刘淮山被郭淮斩于马下,亡命天涯到了邺城,在他消失的十年之间,有无数的山匪自称是刘淮山。裴晏如年年都能砍四五个刘淮山的脑袋当球踢,以至于不止邺城,就连京城也知道,他大哥别的不会,杀“刘淮山”独有一手。
最后一次剿灭“刘淮山”便在三年之前的仓河,那回剿匪也彻底地宣告了边疆匪患告歇。
西关猎场中赤盏钰儿冒充的黄写意便是三年前仓河匪祸的受害者之一,后来麒麟校事还特地调了当年的卷宗查看,裴思渡也是跟着研究卷宗的文书之一,在记档的时候,将当时的情况合计了个七七八八。
黄写意在当年就死了。
他大哥豢养军妓的事情不攻自破。
但是刘淮山倒卖人口的事情却被麒麟府的文书们翻了个底朝天。
这样肮脏的过去背在身上,他的身份压根就禁不住查。
所以他同意了,不过就是个住持的位置,他大可以让给静修。
但是他没想到这个静修是女真的人,是包藏祸心的恰那合珠。
裴思渡听完之后神色有些微妙,追问道:“真正的云慈大师呢?”
“死了。”刘淮山神色浅浅的,脸上还真有了两分看淡一切的阒寂:“十年前就死了,就埋在这方冢底下,我亲手给他修的坟,我对不起这老和尚。”
可是他后来却自私地杀了他,将他的脸皮剥下来,曝尸荒野。直到三年后,皮肉烂成了一滩腐朽,覆在面上的泥被雨水冲干净了,露出了底下的白骨,刘淮山这才后知后觉地为他修了一座坟,可因为惧怕,连碑名都没有刻。
裴思渡有些唏嘘,几十年尘与土,十年前的名满魏国的第一圣僧竟然就被埋在了这样一个荒郊野岭。
他怜悯地看着刘淮山,近乎果决地下了定论:“你罪无可恕。”
刘淮山笑了笑,道:“确实。”
他垂首看了看自己的两条腿,长叹道:“如今的报应来了。我早年间造了那样多的孽,现下想活也活不了了。”
“裴大人,这兴许就是命吧?”
裴思渡轻笑了一声,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神色有些微妙,
原来人造的孽兜兜转转都会报回自己的身上,从前那些被他关押倒卖的女子也如他一般,被关在个逼仄狭窄的地方,不见天日,然后惶恐不安地接受自己被毁掉的人生。
那我呢?
裴思渡忍不住想。
我上辈子造了那样多的孽,难道全凭一死就能够万事大吉了吗?
这笔帐算不明白的,旁人欠他的,要也要不来,他欠旁人的,还也还不清。
裴思渡沉默了良久,盯着刘淮山,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是谁叫你埋伏到金田寺来的?”
刘淮山闻言悄悄咧开嘴,露出了面皮之下的狡黠:“裴思渡,把我送来的,是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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