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审讯刘淮山之前,裴思渡就已经屏退了众人,在无名冢里,只留下了他们二人。
此刻已然月上柳梢,裴思渡可算是将人审完了,他缓步走出了无名冢,神色有些肉眼可见的凝固,烦躁顺着他的眼往外溢。
江弈怀有些担心地上前握住他的手,眼神中尽是询问。
裴思渡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他没伤着我。我就是累了。”
江弈怀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轻轻环住裴思渡的腰,掂着脚想要够他的耳朵,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说道:“哥,审出结果了,就先休息吧,状词明日再写,叫底下的医官盯着,一时半会儿人死不了。”
他轻笑着在他耳边呢喃:“状书写好了,着人画个押就成。”
江弈怀说的没毛病,裴思渡也是这么想的。今日他已经精疲力尽,实在是提不起劲儿写状词了。
听着耳畔的呼吸,裴思渡渐渐松下一口气来,弯下腰轻轻把下巴撂在了江弈怀的肩上。
从前他娘还在的时候,裴思渡总喜欢这样靠在她肩上。后来他娘去世了,裴思渡便收起了自己的依赖,不再与旁人亲昵。
但是今夜江弈怀这个裹住他的怀抱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放松,什么都放下了,只想要好好抱一抱怀里的人。
这猝不及防地一抱,江弈怀的耳根“唰”的一下全红了。他余光瞄见了不远处四处张望,却不敢往这边多看的麒麟校事,下意识地想从裴思渡这个怀抱中挣脱出来,
但是裴思渡却轻轻抚了抚他的背,哑声道:“别动,让我抱会儿。抱一会儿咱们就回去了。”
江弈怀听见了他声音中的厮哑,大概是真的累了,裴思渡连呼吸都比平时缓慢了一点。江弈怀有些心疼,他环在裴思渡腰间的手一点点游上他消瘦的肩膀,将裴思渡的背抱得愈紧。
好像这样就能给裴思渡一点继续下去的力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裴思渡觉得自己大概能被江弈怀身上的檐卜香腌出味儿了,才堪堪放开了人。
他今日有些放肆,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牵起了江弈怀的手,道:“下山吧,到禅院里住一夜,天大的事也明日再说。”
-
第二日便出事了。
刘淮山死在了无名冢中。
这一日清晨,麒麟府校事带着贺兰生进了那方无名冢,贺兰生与刘淮山抱头痛哭,最终双双化蝶,共赴黄泉。据说,是贺兰生从袖中藏了一把短匕,在众人都未曾反应果来的时候一刀刺入了刘淮山的心口。
而她自己,早早地就服下了毒药,纵使医官在侧,也没将人救回来。
裴思渡听了这样的结果,神色有些淡,没说话,只是挥挥手叫麒麟府的校事退下了。
这样的结果他早早地就料到了。
十年前,贺兰生也是被刘淮山抢上山的,她曾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曾有爹娘疼爱,也曾有如意郎君。刘淮山毁了她半辈子的好日子,她千里迢迢地赶来杀他,理所当然。
他慢条斯理喝着碗中的粥。
想起了当日贺兰生来找他时的神色。
她在哭。
她哭得那样悲恻,带着年方十岁的孩子在裴思渡脚边磕头,磕得皮肉都破了,流出汩汩的血来。裴思渡止住了她的动作,她便狼狈地抬着头,说:“生当复归来,死愿长相守。”
“我这一生,一步走错,步步都是错,而今万事尘埃落定,只想在死前再见他一面。”
裴思渡答应了,他问贺兰生:“你知不知道,是谁将你接来的?”
贺兰生抬头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当日夜里有人敲响了她的门,将当年刘淮山给她的定情之物给她看,告诉她刘淮山人在邺城,已经快不成了,要将她带来见他。
她便来了。
连夜颠簸千里只为了见一个人,只为了杀一个人。
裴思渡不知道该说她聪慧还是该说她愚蠢。
那来报的校事没走,裴思渡撂了碗,问道:“还有什么事?”
“回大人,属下不才,想问,贺兰生带来的那个孩子该如何处置?”
对,贺兰生连夜还带来了一个孩子。
裴思渡微微蹙了蹙眉,叫什么来着?
江弈怀在一旁提醒道,道:“贺轻尘。”
裴思渡点点头,道:“贺轻尘就先安置在我府上,贺兰生来的这件事就不要往上报了,魏王或是林府君问起啦,就说刘淮山是自己死的,咱们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断气了。”
这回裴思渡带上山的人都是自己的亲信,若是没他的号令没人会往外乱说话。
那校事闻言“是”了一声,便匆匆退了。
-
江弈怀和裴思渡下山的那一日告诉了山上一众小沙弥真相。
而今的云慈是假的,真的云慈已经死在了十年前,并且尸身就葬在顶峰禅院外的竹林中。
一众佛家弟子满面悲怆,当日便将云慈大师的尸骨从无名冢中启了出来火化了。
裴思渡在山上逗留了一日,将山都搜了个遍,确认没有女真余孽才动身离开。
一行人下山的时候山上正在做法事,满山的白色经幡在天穹之下招摇。
到了山脚,裴思渡扶着江弈怀的手,将他送上了车驾。
江弈怀掀开车帘,看见那里面正睡着贺轻尘。瘦瘦小小的一只,蜷在拐角,像是只没骨头的猫。
他靠着小案落了座。
淡淡瞥了一眼,而后掀帘看了一阵外头翻身上马的裴思渡。
他蟒袍上的金线在天光之下粼粼闪动,大红的衣襟衬得裴思渡面如冠玉,瘦削的脊背好似一棵劲松,笔直地挺在马背上。颇有两分风骨。
表面上看着坚不可摧。
江弈怀想。
其实他是个很心软的人。
他印象里的裴思渡好像一直就不是很近人情,与人打交道像隔着一层薄纱,近在咫尺,又远比天涯。身处这团乱麻之间,又好像游离在这些复杂的关系之外。
裴思渡太聪明了,油光水滑底下藏着一身刺,纵使什么都做的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也总让人在触手生温之后,悄无声息地又察觉到一抹凉。
如今,在这抹凉之外,江弈怀还尝出了点别的滋味,那点滋味就像是春三月的暖意,不动声色地沁人心脾。
裴思渡不拜观音,却天生悲悯,他看见那些无助的、微弱的,又会适时地伸手去拉一把。
对贺轻尘如此,对自己亦是如此。
前一夜无名冢前的相拥叫江弈怀感觉到,裴思渡那颗被厚痂裹牢的心终于对他敞开了一道缝。
那条缝已经足够让他触碰到裴思渡柔软的内里。
于是有一种看不见摸不到的感觉在他心里漾开了。
江弈怀难以形容。
也许就像是秋日的风,一过境就能掀起连天的野火。
毫无理由。
对他来说这样的若即若离刚刚好。
恰好能叫江弈怀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仍旧被人需要着。
能让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血肉是热的,不是铁打的钢刀,让他明白了什么是痛,如何去做一个活生生的人。
车马一路滚滚,掀起无尽的烟尘。
身后的青山渐远,只能隐约看见山上的白幡在招摇。
江弈怀放下了帘,轻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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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思渡回邺城第二天就被大发雷霆的魏王罚了两个月俸禄。
他递上去的折子清楚明白地说了刘淮山是怎么冒充的云慈大师,为什么要冒充云慈大师,切中肯綮,句句属实,洋洋洒洒写了一面纸,罗里吧嗦就绕着云慈大师这事儿掰扯,多余的一点没提,查了跟没查一个样。
魏王气得眼都圆了。
当庭就把裴思渡骂了个天崩地裂,曹衡甩下来的折子都快崩他脸上来了。
裴思渡丝毫不乱,十分配合地跟着人演戏,在殿上又是哭又是磕头请罪,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金殿上,结果下了朝之后给林千卫递了封告病的文书,没事人似的在府上睡大觉,天天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来。
不要脸的玩意儿。
魏王彻底拿他没辙了。
当然,他恶心了曹衡,曹衡也没放过他。
在他去金田寺的时候,裴府也出了件大事。这件事导致裴老爷子回乡的计划被硬生生打断了。
大公子曹闵向他小妹裴絮因提了亲。
此事是魏王做的主,没人能拦得住。先是裴清郁与江夫人对着愁了一晚上,然后等裴思渡回来了,他又跟裴老爷一道愁了一晚上。后来四个人一起愁,对着油灯愁了半宿,地上足足掉了一层头发。
到天快亮的时候,裴絮因一巴掌拍开了门,朗声道:“我与曹闵哥哥是两情相悦的。”
屋里一片安静。
死一样的安静。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了足足小半盏茶,裴思渡终于忍不住了,想开口:“你……”
刚说出来一个字,裴絮因就捂着脸跑了。
裴思渡:“……”
我只是想说你裙子穿反了。
随后两日,裴思渡与裴絮因促膝长谈了两夜,确定他小妹不是被胁迫的才彻底松了口。他道:“你怎么就看上曹闵了?”
女真人血洗邺城那一晚,裴氏诸人都住在了有重兵把手的大公子府上。
那时候爹娘都睡了,裴清郁跑去跟守夜的禁军头子吹牛皮,就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客房中,她又怕,便拧着帕子想出门寻人陪,不想竟遇见了曹闵。
然后曹闵与她说了一夜的风花雪月。
铁巨人扛起的铜墙钢壁之外是烽火连天,里面却是诗词歌赋。裴絮因从未见过这样温柔的人。
少女怀春的心思裴絮因自然不会说,她只是扭着手,道:“就是觉得大公子英武非常,乃是这世间有气概的第一人。”
裴思渡心道妹妹你认真的吗?
就曹闵那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怂蛋,你嫂子一个没加冠的毛孩子都比他有气概好吗?
当然这话裴思渡嘴上是绝不会说的。
他只是笑着捏了捏裴絮因的鼻尖,道:“既然小妹喜欢,那便嫁吧,我裴氏乃是大周百年望族,你这身份就是比公主也不差了,下嫁他一个藩镇的公子我还嫌配不上。”
说着,裴思渡目不转睛地盯着裴絮因,郑重地道:“小妹,哥哥们以后就是你最坚实的后盾,若是曹闵敢欺负你,我打得他满地找牙。”
虽然他不是那么精通揍人之道。
但是裴晏如精通,到时候可以让大哥代劳一下。
裴絮因闻言笑了起来,挽住他的手道:“不会的二哥,他答应了我,会对我好的。”
两人长谈了足足一炷香的时辰。
裴思渡起了身,道:“时候不早了,二哥不能在你房中留太晚,你早些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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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思渡好容易告了小半个月的假。
魏王也休了小半个月的朝。大家都心知肚明,上官琪的尸身送回洛阳了,不日上头就要来人稽查,曹衡这是在躲人呢。
在他休朝的间隙,边关也跟着告急,女真与松陵关的郭将军起了冲突,两边快打起来了,魏王跟不知道似的,随着他们对峙,自己跑浣水边上秋游去了。
曹衡人不在邺城,裴思渡觉得空气都好了不少。
这一日清晨,他难能可贵地起了个大早跟着他爹一道在院儿里打太极,江夫人备好了粥菜,两人打完了就先到桌边坐下唠家常。
裴老爷老不正经,趁兰奴去后厨帮忙了逮着机会将他好一顿数落,说奴才随主子,前几日兰奴跟隔壁郭氏的家仆为了个缸闹起来了,还打了人。
郭氏乃是半个皇亲国戚,现下咬死了不松嘴,闹腾得停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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