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思渡走得比正儿八经的军队早了好些天。
毕竟押送灵柩的都是朝中的大爷,一个都不能吃苦,赶起路来游山玩水似的,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挨到了澜沧关,裴思渡下令在边营休息了一夜。
这一晚裴晏如巡边去了,毕竟边疆告急,现在澜沧关是风声鹤唳,全部戒严。
裴思渡他们还押着个活的赤盏和也,不得不防女真人狗急跳墙地来抢人。
边疆西风猎猎,北斗高悬,军中才刚到了吃饭的时候。裴思渡抱着个干巴巴的饼,远远看着个小兵给赤盏和也送饭。这小犊子圆得跟肥猪似的,是小少爷出身,嘴挑剔的不得了,连正眼都不肯给边疆的粮食。瞥了一眼那小兵手里的碗,“啪”的一声打翻了,飞扬跋扈地道:“什么东西也敢送来给我吃?”
那小兵年纪小,是个没上过战场的伙夫。裴晏如走前交代过三军,要礼待赤盏家的小少爷,所以没一个人敢给他颜色看。
那小兵被甩了脸色也不回嘴,只是盯着地上的粮食看了一阵,好脾气地道:“这已经是将军吃的饭菜了,再好的是真没了。你就将就将就……”
赤盏和也扬着下巴冷哼了一声,道:“糊弄谁呢?赶紧把你们裴将军叫来,我要亲自与他谈谈。”
“将军巡城去了,不在帐中,你先吃了饭,稍晚些……”
“听不懂人话么?”赤盏和也骤然冷下脸来,“我说了。我要见你们裴将军。”
“没有裴将军。”裴思渡往前一步,扯着那小兵的领子把他拖到了身后,道:“我来跟你谈谈。”
“裴思渡?”赤盏和也轻嗤一声,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一路上看都看腻了。”
“是么?我倒是有几句话想跟赤盏公子你说。”裴思渡将啃了一半的凉饼塞到了小兵的手中,道:“有些饭你不吃,自然有旁人乐意吃,打翻了,旁人吃不了,那就得你来吃干净了。”
赤盏和也脸色骤然一黑,他冷声道道:“你什么意思?”
裴思渡笑了笑,“没什么意思……”
话到一半,他手掌疾出,隔着栏杆一把捏住了赤盏和也的后颈,转瞬间将那颗猪脑袋给摁到了地上,道:“就是想请赤盏公子把您浪费的粮食处理干净。”
赤盏和也被撞的眼冒金星,泥沙飞溅,圆滚滚的脸上沾满了油渍。他气急败坏,想要起身,却被裴思渡一手给摁死了,一时间仪态全无,破口大骂,道:“裴思渡,你是什么狗东西,敢来我面前作威作福?等来日我爹与大汗舅舅攻下澜沧关,我定要将你的脑袋挂在城墙上当箭靶子戳!”
裴思渡闻言冷笑一声,道:“好啊赤盏小公子。我等着你来取我项上人头,日后大路朝天,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谁不来拿谁孙子。”
他垂眼端详了他一阵,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道:“不过今日,你是阶下囚,笼中狗,还是不要在这里跟我拿乔了,好好把饭吃了,您这金贵的□□也少受点罪不是?”
赤盏和也疯狂地挣扎起来:“裴思渡,我杀了你!”
在他接连不断地叫骂声中,裴思渡将他的脑袋一拧,狠狠压进了土里,轻松地道:“勇气可嘉,我等着你来杀我。谁不杀谁是就是狗。”
说着他直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拿过小兵手中的凉饼准备走。
小兵怯生生地跟在他身后,为难地道:“大人,将军说了要善待女真百姓,您这样,是不是不大合适?”
“合适?我觉着挺合适的。”裴思渡满面轻松地啃着手里的饼,一边嚼一边道:“你知道女真为什么一年冻死饿死那么多人么?就因为有他们这群蠢货在。”
“老百姓都吃不上的米被他们当成了糟糠,国相之子尚且如此,其余官员得是什么狗样子?我大哥说不叫打?我不仅要打,还得打得他亲爹都认不得他。不肯吃?那就饿着,这臭毛病谁还惯着他了。”
说完他还意犹未尽地补了一句,道:“没见着我都啃冷干粮呢?”
裴思渡绕着大营逛了一圈,发现他哥这城巡的时间有点长,就一掀帘帐,想到他帐中等。
不想刚踏进去一步,一把凉飕飕的刀就抵到了自己脖子上。
黑暗中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别乱动。”
裴思渡背上炸起来一层白毛汗。漆黑的环境加重人的恐惧,他前生被巨斧断头的痛顺着那凉薄的刀刃一分一分地往骨缝里钻。他干声道:“你要说话就说话,能不能把刀先放下。”
脖颈上的利刃丝毫未动,甚至还有些往里刺的趋向。
裴思渡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赶忙道:“我就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你没刀我也打不过你,更何况你要是真在帐中杀了我,那我大哥还不得找你拼命啊,赤盏公主?”
身前的人似是松了一口气,架在脖子上的刀被“噌”的一声收了回去。
她吹亮了一只火折子,道:“怎么知道是我?”
“听出来的。”裴思渡劫后余生似的腿软,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所幸铺了地毡,还挺软和的,他干声道:“上回在西关听你说了那么多话,这都听不出来岂不是显得我很废物?”
赤盏钰儿将帐中的烛火点燃了,她将刀靠在了桌边,裴思渡眼尖地看出那是他大哥的刀。可是裴晏如视刀如命,怎么会将刀给她?
他还没问,赤盏钰儿便道:“我看你方才吓得快原地升天了,竟然还能听出来我的声音。”
“你们裴家的人都是一个模子了刻出来的冷心冷情么?”
裴思渡干笑两声,没说话。
静谧中他打量了一阵赤盏钰儿,发现她同初见似是有些不同了。
半年没见,她圆润了不少,比起在西关时候,身上那股桀骜不驯的女魔头劲也淡了,整个人在灯灯火下生出一派稀罕的温柔缱绻。
瞧着倒别有一番风韵。
他道:“你怎么在我大哥帐中啊?当日在西关,你俩不是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驾驶么?”
说着,裴思渡从地上爬起身,走到桌边跟她对坐:“怎么?现在夫妻吵架,床头打架床尾和了?”
赤盏钰儿没说话。
裴思渡就自己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条斯理地道:“还是说当日你们在西关就是跟我面前演戏,其实早就偷偷摸摸地混在一起了?”
“没有。”
赤盏钰儿很大方的跟他坦白:“那时候你哥不乐意,后来我死缠烂打的。”
裴思渡被她的诚实惊到了,喝了口茶,续问:“……然后呢?”
“然后就给他灌醉了就睡了。”
“女中豪杰。”裴思渡冲她抱拳致意,道:“我以为裴晏如这老铁树要打一辈子光棍了,你真是救他于水火。”
赤盏钰儿觉得他有点意思,笑道:“我是女真人,你是汉人,两边打仗都打了几十年了,多少你的同胞都死在边关,你们对我不是应该深恶痛绝么?”
裴思渡扬眉,道:“也是,你说的有道理啊,你还是女真的公主,照理我是不是该一刀戳死你?”
赤盏钰儿闻言一笑,没有说话。
裴思渡将茶杯撂下了,漫不经心地往椅子上一靠,道:“我问问你,你知不知道女真在大周边境死了多少人?”
赤盏钰儿没答话。
他指尖轻轻在桌面上敲着,淡声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其实我并不支持这回女真与魏国的摩擦,澜沧关互市已成,女真冬日的粮食便有了保障,若是图耶鲁大汗当真是为了女真好,全然不会做南下邺城的决定,你说是不是?”
赤盏钰儿笑道:“大魏蠢材一堆,总算遇到明白人了。”
“其实大汗根本不知道三王子到大魏去大魏刺杀,他之所以起了动兵的念头是接到三皇子身死的消息,魏王杀了他的儿子,他不可能不报这一仇,更何况,魏国手中还握着国相的儿子,这一仗,女真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裴思渡早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只要当日恰那合珠没死那两国关系就还有转圜的余地,甚至女真理亏,大魏会得到更加丰厚的回报,但是曹衡下的命令是杀了恰那合珠。那事情性质就不一样了,女真人若是因此恼羞成怒,边疆便是个烧到尽头的蜡烛,灯芯纠在一起是必然要炸的。
“既然起了战事,女中豪杰你怎么还不回女真给你皇舅舅卖个命啊?”
“我也想回去,但是没办法,你大哥不让我走。”赤盏钰儿说着晃了晃自己的小腿,道:“他将我锁在这里了。”
裴思渡眉头一跳。
他面上绷得波澜不惊,心底惊涛骇浪,震惊万分。
裴晏如平日里看着正儿八经的,私下里都……玩儿的这么野吗?
赤盏钰儿看着他凝固了的神色,忍不住笑出声来,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我怀孕了,他是怕我上战场出事。”
裴思渡的下巴快掉了。
她话说的太直接他一时间有点消化不良。
裴思渡不说话猛喝茶,冷静了半晌,才干咳了一声,道:“恭喜。”
赤盏钰儿自若地回道:“同喜。”
两人就这么干坐了半晌,外面传来一阵马嘶,裴思渡听见帐下的将领此起彼伏地叫了“将军”。
是他大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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