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思渡从裴晏如帐中出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他今夜来也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跟裴晏如说一声过几天爹会来,叫他好好看着老头。
裴晏如说:“这还用你说?”
然后裴思渡就跟他掰扯起来了。
“什么时候睡的?”
“孩子多大了?”
“什么时候成亲?”
他跟赤盏钰儿问不出口的话一股脑的全拿来折腾他哥了。
而裴晏如回答他的只有一个干脆利落的:“滚!”
以及一张大半夜能吓哭三岁小孩儿的黑脸。
裴思渡看人下菜,知道自己这正经大哥跟裴清郁不一样,逗可以,但是逗过了火那就玩球了,那是真的会被揍得亲娘都认不出来,从小到大他深有体会。
所以一听到裴晏如叫他滚,裴思渡就立马非常有骨气且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滚了。
滚之前还在门口说了一句“百年好合”。
成功地引出了裴晏如的一个茶杯。
他带着恰那的灵柩,不宜在澜沧关待太久,差不多休整了两日便启程往北去了。
越往北越戒严,他一路带着文书过关斩将,快花了半个月才到了女真人的地盘。见了女真大汗图耶鲁,此人身高八尺,髭须浓密,远看就像是只蓄势待发的雄狮。图耶鲁抱着儿子不成人样的尸身,在裴思渡面前痛骂曹衡,一边骂一边哭,那哭得是梨花带雨。
裴思渡看着他,心里有点膈应不说,还不能替魏王骂回去。
毕竟丧子之痛,得体谅。
但是他丧子之痛后把下令把裴思渡给关起来那就有点不是东西了。
两国交战确实不斩来使,但是没说不能关起来饿着,反正只要保证裴思渡饿不死就行。
裴思渡被关了□□日,人都饿得昏昏沉沉动弹不了了,一个人趁夜造访了他的营帐。
脚步声在耳边忽远忽近,人还没来,温柔的檐卜香先欺了他的身。
来的人是江弈怀,虽然帐里连灯都没点,但是裴思渡就是能准确地确认是他。
江弈怀的呼吸有些急促,他轻手轻脚地抱住了裴思渡,道:“哥,你怎么样了?”
裴思渡感觉到江弈怀的手在抖。
他清了清嗓子,轻声道:“我没事,就是头晕。”
江弈怀的声音渐渐冷下来:“伤着哪儿了?”
“没受伤。”
“那怎么说不出来话了?”
还说话。
裴思渡饿得这样狠,气都险些没上来,能睁着眼就算是意志力顽强了。
“别藏着,伤在哪儿?我看看……”
他觉得江弈怀语气有些不对,在那低沉压抑的嗓音中,他甚至能察觉到一点点模糊的杀意,裴思渡有气无力,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江弈怀的肩以作安抚。
良久,才缓过一口气来,问:“你是怎么来的?”
江弈怀如实答了:“我是跟着魏王出征北疆的,近日在松陵关二公子带兵冲锋陷阵受了女真人算计,以至于北疆防线连连溃败,此时魏王已经带着亲兵退到了澜沧关固守,他叫我往北来寻你。寻你与图耶鲁议和,女真与大周各退一步,将先此战停下。”
他的手顺着裴思渡的肩胛骨往下滑,越摸越心惊胆战,他抖着嗓音反问:“你怎么瘦成了这样?他们不给你饭吃?”
裴思渡轻轻抓住了他的手,道:“给,八日前吃了顿不错的,饱到今日,吃不下旁的了。”
江弈怀咬牙切齿:“我去杀了他们。”
“别轻举妄动啊。”裴思渡笑得轻,“成日里打打杀杀的,人家对我挺不错的,杀了那不是恩将仇报么?”
“骗子。”江弈怀知道裴思渡不让杀是怕激化双方之间的矛盾。他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埋在他颈侧的声音透着一股沉闷:“你饿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裴思渡直接被江弈怀的语气说笑了,他伸手摸了摸江弈怀的脖颈,道:“怎么感觉饿的是我,半死不活的是你啊?”
“我这不是还有口气在呢么?女真人没那么大胆子真敢弄死我。”裴思渡把不住颤抖的江弈怀往自己怀中揽了揽,凑在他耳边呢喃:“听话,先扶我起来。”
江弈怀呼吸一窒,愣了良久,才“好”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了起来。
裴思渡抓着他的手,低声道:“将局势同我详细说一说,要不要议和还得做长期的打算。”
-
魏王在裴思渡北上的三天后带着大军开拔。
几人到松陵关的速度却比裴思渡快了一日。裴思渡带着灵聚到松陵关的时候还跟魏王碰头道了个别。在走之前,魏王说:“此战女真来势汹汹,大魏安稳数年,边疆少厮杀,真不一定能胜。”
裴思渡心道,你宰了人家儿子,杀子之痛不共戴天,人家打你能不狠么?
不过这话他压着没敢说。裴思渡只是道:“大王需要我做什么?”
“若是此回大魏不能得胜,我要你在女真,为大周搏回一个转圜的余地。”
裴思渡应下了魏王这个要求,但是他磕头拜首之后,跟魏王,说:“微臣愿意为魏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大王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裴思渡缓缓抬起头,他直勾勾盯着魏王,眼中带着深沉的恳求,他道:“求大王怜悯我父亲,裴氏两个儿子,都愿为魏臣,我父亲也放下了执念,之想去卿平老家养老。来日大王若是龙腾九霄,我三弟也会入朝为官,裴氏,会一直追随大王左右,直至您功成名就。”
“好,孤答应你。”曹衡居高临下地接受了他的小伏低,“乱军中,会找人一直护着你父亲的性命。”
裴思渡眼眶渐渐泛起红,他在地上深深磕了个头,哑声道:“多谢大王。”
裴思渡靠在江弈怀肩上,细嗅着他身上的檐卜香,那一长串的战事听得有些昏昏欲睡。
其实总结下来不过是大周边疆告急,女真要长驱直入了。
裴思渡虽说很不喜欢魏王这种将人命当作筹码的做派,但是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周兵败。
但是从江弈怀说的境况来看,魏国镇守的军队尚且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此时求和当真是最好的时机么?
魏王而今人在澜沧关,身还有个西关。若是主动放弃澜沧关,退守西关再联合松陵关反扑,局势必然能够稳住,但是从前做为大魏经济重镇的澜沧关就会被彻底舍弃。
裴思渡知道,曹衡不可能放掉。
澜沧关一年流过的白银,足够养起大魏边境从南到北的一众边疆军。
退是必然失守,进却不一定会沦陷。
裴思渡没想明白此时求和的意义在哪里?
他饿得头昏脑胀,靠在江弈怀肩上睡了一阵,迷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江弈怀环在腰间的手忽而绷紧了。
他知道自己睡得断断续续,江弈怀应该没等他多久,一醒就听见江弈怀在耳边低语了一句:“哥,外面有人来了。”
裴思渡精神一震,他朦胧的睡意褪下大半,摁住他的手,道:“你先躲到床下去,我来应付来人。”
江弈怀依他的话躲了起来,来人的脚步声沉稳有力,裴思渡闭上眼,躺回了床上,耳边模糊地听见来人掀帘走近了自己。
黑暗中一个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裴先生,我父王明日要杀你,为三弟报仇。”
这声音裴思渡听过,那日他松恰那合珠灵柩来的时候,跟着图耶鲁一道在边上哭的就是他。
此人是图耶鲁的大儿子撒合撵,是恰那同父异母的哥哥。
裴思渡背后炸开一片冷汗,他眼前光影交错,道:“不是我杀的三皇子。”
撒合撵站在黑暗中垂首看着裴思渡,道:“可是我父王前日与埋伏在魏王身边的探子私通消息,那探子说我三弟在邺城是被一个年轻的麒麟府校事所杀。他还说那个校事便是裴思渡。当夜邺城全城戒严,禁宫中尽是埋伏好的麒麟校事,你不当差,第二日却醒在宫中,是全局中多出来的那一个。”
“你的嫌疑太大了。”撒合撵语气中闪过寒意,“我父王气急败坏,在明日要杀你泄愤。”
这不又是莫须有的把戏么?
裴思渡几乎是一口气没喘上来,他死死扳住床沿,想要起身,却被撒合撵一把摁住了肩膀,他慢条斯理地道:“我是不信先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的。若是我父王当真杀了先生,不仅仅是大魏之祸,那也是女真之祸。”
裴思渡消瘦的肩膀被他摁得“咯吱”作响,皮肉之苦顺着骨骼往里钻。
他勉强地抬着头,知道撒合撵话没说完,哑声道:“你想说什么?”
“先生才高八斗,我今夜造访是来劝降的。”撒合撵应该是笑了,他声音中带着气定神闲的愉悦,似是早已笃定裴思渡会服这个软,他道:“只要先生愿意留在女真,成为我座下的谋士,我便能保住先生的命。”
裴思渡冷笑一声:“若是我不愿意呢?”
“那我只好提前为三弟报仇了。”他语气中带着惋惜,“杀了你去向我父王邀功。毕竟是从小与我一同长大的弟弟,他惨死邺城,我气急攻心,杀了你也合情合理,不是么?”
裴思渡在黑暗中叹息一声:“是啊,太合理了。”
两人在这样的安静中沉默了良久。
裴思渡最终开口,他冷静地道:“对不起大殿下,我不乐意。”
撒合撵闻言嗤笑一声,道:“没想到啊裴先生,我以为你是聪明人。既然你做了这样的选择,那我就只好杀了你了。”
“你可以试试。”
第三个带着杀意的声音在营帐中响起。
变故陡生。
撒合撵话音刚落,一道寒光便骤然从他身后溅出。
刀,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江弈怀阴森森的声音在黑暗中再次响起:“试试看是你先杀了他,还是我先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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