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的风声猎猎,裴思渡窝在江弈怀的怀中快呼吸不过来了。

    他勉强睁开眼,能看见远方的女真大帐中的兵荒马乱。

    江弈怀方才在营帐中没要撒合撵的命,只是拿刀柄将人敲昏了,中间还因着不解气而多踹了两脚。他们用撒合撵要挟女真将士,先抢了女真人的马,而后火烧连营,趁夜逃了出去。

    在达达的马蹄声中,裴思渡的意识渐渐模糊。

    但是有些事情却在心底愈发清晰。

    魏王在借刀杀人。

    而且,还可以一石二鸟。

    若是今夜撒合撵没有主动来他帐中,变成人质,自己明日被图耶鲁处死的时候,江弈怀一定也逃不掉。

    曹衡好算计。

    挑中他去送灵柩开始这个局就起了。

    只要将他送进了女真人的大营。

    然后在隐约跟身边的探子透出,是他裴思渡暗中杀了三皇子,那便能将女真人的恨转到裴氏身上。加之裴晏如长年驻守边疆,虽说是个仁将,手中沾染的外族血也不少。如此,图耶鲁必要对裴思渡动手,以报丧子之痛。

    可是魏王为什么要杀他?

    裴思渡没想明白。

    他在江弈怀衣袖间温柔的檐卜香中晕了过去。

    再清醒已经是七日后了。

    一睁眼是白花花的帐布,风一吹哗啦啦的响。

    “差点就千百年来第一个饿死的使节,你还是比苏武出息。”

    是他大哥。

    看来他跟江弈怀已经成功地突围到澜沧关了。

    裴思渡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可还没松到底,太阳穴就传来一阵锐痛,一些记忆像是鱼鳞一般在他灵台中翻涌起来。

    他想起江弈怀带着他五日疾奔,跑过了奈凉河,马已经受不住了,戗倒在了河中。

    想起来江弈怀一边背着他往回走一边哭,求他别闭上眼。

    还想起来,江弈怀将手掌割开,喂血给他喝。

    那个孩子甚至一晚上不敢睡觉,趴在自己的心口听心跳,裴思渡每回睁眼都能看见那双可怜巴巴的荔枝眼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江弈怀哭的眼角都红了,一见他睁眼就轻轻笑一笑,说:“就快到家了。”

    “江……”他卡了一下,哑声道:“郡主呢?”

    “她比你伤的重,背后被女真悍刀砍了八刀,还死活不让人接近。这时候正被谢绮蓝那丫头摁在帐内上药呢。”

    裴思渡闻言脸色煞白,他挣扎着想起身,奈何混身跟抽了骨头似的没力气。他急得眼都红了,道:“扶我起来,我要去见他。”

    “你自己都半死不活,还担心别人呢?”裴晏如看着他笑,道:“还是养好身体再去吧,谢家那丫头医术不错的,你去了也是添乱。”

    “我得去见他。”裴思渡攥紧了拳,混身颤抖着从榻上爬了起来,哑声道:“大哥,带我去见他吧。”

    -

    江弈怀确实伤得不轻。

    裴思渡咬着牙走到他帐外的时候人还昏着,帘前守着的婢女没让他进,说是谢绮蓝吩咐的,闲杂人等不准进,裴晏如都不能通融。

    裴思渡点头,他知道,江弈怀身份特殊,得瞒着,不让人进是对的,谢绮蓝尽职尽责。

    他也不为难人家婢女,便虚弱地站在门口道:“那我就在这里等,等你们谢大人出来。”

    那两个婢女看他也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实在是怕金枝玉叶的裴大人在门口站出什么毛病来,忙道:“大人还是不要等了,我家郡主伤的重,一时半会怕是醒不过来。”

    “是啊阿渡,等人清醒了再去。”裴晏如也怕自己这弱柳扶风的弟弟给这北风再吹撅过去,就可着劲儿地在他耳边吹耳旁风:“你刚醒,这身体没比郡主好多少,还是先回……”

    “大哥你不要劝了。”裴思渡却拗劲儿上了脑,道:“今日我是一定要见着他的。”

    看不见江弈怀他心里堵的慌。

    裴思渡不清楚这种一半被吊起来上不去下不来的感觉,就像是被绳子拴住的马,被笼子关住的雀,那种落拓自由的感觉在渐渐消失,被一种心甘情愿的束缚感替代,勒得他混身难受。

    谁说都没用,只有看到江弈怀还在喘气,才能把这个扯死了的疙瘩解开。

    “什么事情在门口吵吵嚷嚷的?”

    谢绮蓝掀帘而出,看见裴思渡脸色忽而变得有些微妙,先冲两人行了礼,而后扬眉道:“裴大人,您这身子骨都没好全,怎么跑这儿来吹风了?”

    “他怎么样?”裴思渡说完短促地沉默了一阵,道:“我能不能进去看一眼。”

    谢绮蓝道:“自然是行的,只是裴将军不能进。”

    裴晏如表示理解,他立马松开了扶着裴思渡的手,颇有两分“我很同意这门亲事,你好好照看弟媳”的意思在。

    裴思渡懒得搭理他,扶着谢绮蓝的手腕,蹒跚着走进了帐中。

    一掀开帘,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江弈怀趴在床上,脸色苍白如薄纸。裴思渡随即看见了他背上的伤,心头一紧,干声道:“还有多久才能处理完?”

    谢绮蓝垂眼想了一阵,道:“这是在给他上药,你要是受不了就先去榻上躺一阵,过会儿好了我再叫你。”

    裴思渡眉心紧缩,他沉默了一阵,沉声道:“我陪着他。”

    -

    裴思渡其实没能清醒着陪完江弈怀,他到一半就在血腥味重睡着了。

    梦里一片混乱,从两人策马出女真大帐到一路,生死存亡就像是走马灯一般在他脑中反复回环。

    他最后一次醒在一片冰凉的湖水中。

    奈凉河的水渐渐没过口鼻,头顶上的波光闪动,身下是无尽的深渊。裴思渡的四肢像拆散了的风筝架子,怎么也使不上劲。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眼皮却像是被灌了铅。

    救命——

    窒息感一层层包围着他像是层不透风的茧。

    救命……

    裴思渡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连指尖的冰凉好像都消失了。

    凉水顺着口鼻往身体里灌,他无助地吐出口中最后一串气泡,却在张口的一瞬碰到了一点温软。

    与冰凉的河水格格不入。

    那只柔软的唇带着檐卜的清甜一点点往他嘴里钻,撬开咬紧的牙关,渡了一口气给他。

    裴思渡混身发软,像是沉入了醒不来的泥潭之中。

    人死前都会出现强烈的求生欲。

    这是本能。

    此刻的裴思渡像是个贪恋空气的瘾君子,他颤抖的手一点点绕到来人的脖颈上,急切地想要汲取最后的生机,来人却猛地摁住他的后脑,克制的热意顺着唇齿传过来,汹涌的不止是河底的波涛,他在这样的强势中窥见了一点秘不可宣的欲望。

    像是浸了油的面酥,伸手一碰就要化了。

    裴思渡混身都在发颤,死亡的威胁混着酥软的滋味顺着脊梁传遍他的四骸。

    裴思渡再度惊醒,他看见江弈怀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荔枝一般水灵的眼中满是笑意,道:“梦见什么了,叫得这样大声?”

    裴思渡胸膛不住起伏,他直起身来盯了一阵江弈怀的唇,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轻抹了一下。

    江弈怀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眼光有些发沉:“怎么了?你脸色很……”

    裴思渡捏住他的下巴,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

    裴思渡自从上次冲动咬了江弈怀一口就再也没有靠近过江弈怀大帐一步。

    太丢人了。

    他那时候还以为自己做梦,所以就上嘴尝试了一下触感对不对。

    然后他就被江弈怀摁在了床上亲了个晕头转向。

    说实话,他没想到十四岁的小毛孩子劲儿这么大。裴思渡又怕他伤裂了,全程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一动不动,任人宰割。

    然后江弈怀就亲满意了。

    然后裴思渡就恼羞成怒地走了。

    然后他们足足四天都跟猫抓耗子似的避着对方,没有见面。

    裴思渡见到他爹已经是四日后的事情了,经过翻山越岭的折磨,他那尊千金贵体可算是缓过一口气来了,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把药喝了,抬眼看着糟心的老头,道:“我这是半截入土,还没全埋呢?您成日里哭丧着个脸盯着我,我这都快做噩梦了。”

    裴南意一脑门官司地看着这倒霉玩意儿,道:“我不是叫你万事……”

    “万事小心。”裴思渡也无可奈何,“我这能是不小心么,我都快谨慎成兔子了,人魏王费了吃奶的劲儿要杀我,这谁遭得住?”

    他说着往床上一靠,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道:“这事儿能怪我么?这明显是飞来横祸。”

    裴南意嗅觉敏锐地皱起了眉:“魏王好端端杀你做什么?他不是爱惜你爱惜的不得了吗?”

    “老鬼人贼,爱惜就要敲打。”

    他睁着眼在说瞎话。

    敲打个屁,这就是警告。

    弦外之音就是告诉裴思渡好自为之,闲得蛋疼别揣度他老人家的心思,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他这几天卧床算是想明白了,魏王当日将江弈怀派过去压根不是要杀他,而是要救他。

    魏王不是真想他死,而是想叫他裴思渡老实点,别没事摸他的逆鳞。

    前些日子在浣水检阅之事,裴思渡一手掀了他的棋盘。

    他这事儿办得太狗屁倒灶,给大公子出谋划策之前也不过过脑子。

    那是什么事?

    那是天家的事儿。

    魏王他老人家在敲打二位公子,选世子呢,他裴思渡是个什么东西就敢在里头和稀泥?就这么一脚插进去,还不偏不倚踹到了魏王的痛脚,这窝囊气,搁谁身上谁都得受不了。

    裴思渡根据上辈子伺候这老狗的经验,怕是当时就想杀他了,也不知道是没舍得还是布大局,反正这朝中缺不了裴氏的支撑,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要他的性命。

    裴思渡轻轻“啧”了一声。

    自己近来确实是太得意忘形了。

    还是得收着些。

    别真把魏王给惹毛了,这雷霆之怒,谁也遭不住。

    裴思渡挑着能说的都跟裴南意说了。

    他道:“我觉得大概是恼羞成怒吧。”

    裴南意却在这千头万绪中理出了一条线来:“你真以为这是魏王动的手?”

    “你有没有想过,他要杀你太容易了,一个莫须有的栽赃就能要了你的性命,完全不必将你推给女真人去杀。”裴南意脸色骤然整肃了起来,“儿子,你的心思总是围着曹衡在转,有些事情,你想的太简单了。”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裴思渡在他的注视之下,竟然背后渐渐涌出冷汗。

    爹说的没错,君王杀人不需要理由,莫须有就足够了,没必要绕这么一大圈去叫女真人杀他。

    所以这朝中还有旁的人要他的命。

    是谁?

    还有谁能杀他?

    裴南意看着他错愕的神色,叹息了一声,道:“等战事了结,你便跟我一道回卿平老家吧,留你一人在朝中,我实在是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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