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与裴思渡一同送灵柩的傅明航也九死一生从女真杀回了澜沧关。

    他伤得比江弈怀还惨,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拿刀的那只手险些废了。

    与此同时,在裴思渡离都前交代下去的一件事也出了结果。

    去跟着檀蒹葭婢女的麒麟府校事回来了,他带着檀蒹葭真正的遗书交给了裴思渡。

    那麒麟的校事说:“那小婢女说,檀蒹葭的绝命书并没有交给傅明航,而是藏在了她日常梳妆的妆奁中,傅明航那封书信是假的。”

    裴思渡应了一声,拿过遗书看了一阵,扫到某一行的时候渐渐皱起了眉。

    上面是檀蒹葭的自述,她说自己的死是因为觉得自己给爹娘丢了颜面。

    通篇看下来,她自杀金田寺根本就没关系,反而跟傅明航关系不小。

    她根本不爱傅明航,之所以跟傅明航订婚,是因为傅明航毁了她的清白。这个男人打着太过爱他,想要得到她的旗号把她给睡了,睡完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娶她,并且向檀氏娶了亲。

    因为害怕这件事泄露,檀蒹葭才答应与傅明航成亲。至于她去布庄退婚服,那些事情,都是傅明航以她全家性命做威胁,逼着她去做的,甚至连她的死都是傅明航逼迫的。

    此事始末,除了她的婢女,连檀氏的老爷夫人都不清楚,老两口还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女儿遇见了良人。

    裴思渡心底冷笑,只怕是遇见了虎狼,这檀蒹葭被傅明航利用透了。

    她若是不肯死,他就会自己动手。

    “傅明航面子上在京中说自己不会再娶,后来却被那婢女在巷尾撞见过与周暮云亲热。”麒麟府校事将事情查得清清楚楚,“那时檀蒹葭丧期还未过,婢女气不过就去傅明航府上理论,没想到傅明航竟派人打压檀家在邺城城的商号,逼着檀老爷子举族迁出了邺城。”

    “就是在这时,檀蒹葭的婢女发现了檀蒹葭真正的遗书。”

    裴思渡将手中檀蒹葭遗书的拓本折好,放进了袖中,道:“做得好,你派些人去继续盯着檀氏的安危。”

    麒麟府校事“是”了一声,便匆匆退下了。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三日。

    裴思渡刚缓过来一口气便被魏王调到了松陵关前线。

    不过这次不是魏王他老人家为难他,是他自己要去的,因为他爹年岁大了,实在是不适合再往前线奔波,裴思渡就请了旨意代他爹去前线押送粮草。

    这样也能暂时避开江弈怀。

    裴思渡还没想好两个人到底什么情况,现在又战事在即,虎狼在侧,实在是分不出心思去顾虑江弈怀,他想——

    最好是都能冷静一下。

    然后把这一页给揭过去。

    他到松陵关第一日,与他接洽的便是郭淮的小儿子郭子扬。

    小郭将军生得玉树临风、沈腰潘鬓,远看着比根葱还水灵。

    不过裴思渡并不想跟他多接触,除了军务上的往来两人几乎没有多余的交流。

    反倒是不在前线冲阵的郭老元帅,裴思渡有时候下了差能跟他聊上两句。女真人大军压境的那一夜,郭老元帅保着郭子扬突袭,冲出了层层的包围,将消息送到了邺城,但是他自己却被困足足五日,险些死在了包围圈中。

    裴思渡当时听见这话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难怪魏王这样生气。

    这加急的军情,不管是不是魏王拿来试探两个公子的难题,裴思渡都不该在其中做手脚。

    从小他爹就教他,君子不行不义。

    他上辈子那些勾心斗角的坏习惯带到了这一世。自己恍然不察,却忽而在今日感到了一丝凉意。若是当日魏王当真不知此事,远在边疆的郭帅就真的会死在乱军之中。

    他如此行事,与视人命如草芥的曹衡有什么差别?

    裴思渡一时间有些出神。

    他不禁想到自己的前生。屠戮、残杀,党同伐异。他后来做的那些事情,与而今的魏王究竟有什么差别?

    裴思渡垂下头,好像能看见自己指尖粘腻的鲜血。

    “贤侄?贤侄?”

    耳边忽而传来郭老元帅的轻唤。

    裴思渡猛然回神。

    他笑道:“世伯,怎么了?”

    “我看你脸色不大好,是近来辎重转送之事太过劳累,精神不济么?”

    裴思渡顺坡下驴,笑道:“兴许是吧。”

    他说着抬头看了看天际,道:“天色也不早了,世伯也会去早些休息吧。”

    确实是不早了。

    毕竟郭帅也是裴思渡他爹的故旧之一,与裴思渡聊起当年的旧事,话能有一箩筐。

    两人说笑了快小半个时辰,已经日薄西山,该吃饭了。

    道别后,裴思渡孤身一人坐在斜阳下,垂首看着自己被余晖照红的双手,久久没有说话。

    -

    夜渐渐深了。

    裴思渡点了一盏孤灯在桌前给裴南意写信问安,犹豫再三,在其中夹了一封江弈怀的。

    书言寥寥其实也没说什么重要的,不过是添衣加饭一类的琐事。

    将书信交给传军报的斥候之后,忽有一位麒麟府的校事掀帘走了进来,冲裴思渡一抱手,道:“大人,您要查的人查到了,在松岭。”

    松岭在松陵关之后,整个一座高山直入云霄,连绵起来一眼也望不到头。

    麒麟校事跟在他身后,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身后还跟着一水儿身手好的兄弟。

    他道:“这群人是为保护大人的,剩下的兄弟们都已经安排道山上盯梢了,一旦有变,即刻动手。”

    裴思渡是在查边疆倒卖的事情。

    刘淮山死了,但是他死前交代的消息,在边疆勾结女真人倒卖女人的是一个裴思渡怎么也相信不了的人。刘淮山说,先前几年是北疆的流匪在做人口买卖的事情,而在三年前,倒卖人口的主要牵头人就变成了裴晏如。

    所有的人口转移都指向了澜沧关,裴晏如借着澜沧关互市重镇的位置,将无数的大周女子送往女真,这么多年下来,近乎形成了一条完备的链条。

    这绝不可能。

    且不说裴晏如的品行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就单单看这些年他在澜沧关杀掉的这些“刘淮山”就该明白,他跟这条路没有什么关系,不然,他一定会留下这些“刘淮山”,以保证送人线路的畅通。

    所以他在押送灵柩来边疆之前,便安排了大量在四下听记的麒麟府校事,早在边疆暗中摸底,摸了快小半个月,才终于在其中找到了一条线。

    来报的兄弟说,就在松岭上,押着一群刚从仓转送到边境的女人,正要运往关外。

    裴思渡站在山上往下看,还能看见远处大帐的灯火阑珊。

    -

    更深露重,那个一直跟着裴思渡的麒麟府校事与他一道猫着腰蹲在草里。

    远远看着漆黑中的笼子,一群女人像是牲口一般,在其中瑟瑟发抖。

    这都是边疆被倒卖的良家女子,麒麟府校事说:“来给这群女子送干粮的人大抵都是这个时候上山,上回有些兄弟想直接将人带回去,但是又怕打草惊蛇。”

    “前天蹲守的时候,有个弟兄听见他们说什么事情得手了,今夜便要派人来山上将这群女子带走,今夜若是运气好,兴许能逮到个不大不小的头目。”

    裴思渡颔首,与他一同静待。

    须臾,山道上摸着黑来了一堆人。

    声音熙熙攘攘,像是群没有主心骨的无头苍蝇。

    “澜沧关的兄弟们已经拿掉了那群碍手碍脚的家伙了,咱们只要将山上的女人带出去就能拿到不少银子了。”

    为首的那个人话中带着笑,他十分愉悦地哼歌走近。

    身边的人忽而道:“要是那群小娘们不听话怎么办?”

    “她们敢?”他恶声恶气地说:“那群小娘们不听话就弄她们,反正这荒山野岭的”

    为首的那一个在夜色中透着一股横冲直撞的莽气。若不是听他说话,还以为他喝醉了酒。

    远处了笼中传来微弱的尖叫,是那些被关住的女子,被人一一从笼中拖出来的声音。

    其中混杂着打骂与抽泣,衣不蔽体的女人被粗鲁地拽出来,套上锁链与沉枷,被推着搡着往山下走,在层层的山风中,裴思渡能隐约听见她们的求饶。

    最小的一个少女抱住为首那汉子的腿,抬着头可怜巴巴地道:“我爹娘就我一个女儿,你们放我回去吧,我还要给他们养老送终……你们要钱我能给,我爹是乌州城中有名有姓的商贾,只要你别将我送到女真去,我……”

    啪!

    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裴思渡握刀的手一紧,只听那汉子的,道:“小娘皮,脏了你爷爷的鞋。”

    他冷笑一声,道:“你爹娘早死了,你现在就是条母狗,也想来跟我谈条件?”

    那孩子被踢出去几里远,最终重重磕在了关押她们的囚笼上,四周的男人一股脑地涌上去,将她的手脚捆牢了狠狠地押到了女人堆中。

    那为首的男人恶狠狠地盯了她们一阵,道:“都别耍花招,谁也别想逃跑。”

    裴思渡远远地看着那为首的人,只觉得莫名地熟悉,他将枝叶拨开一个缝,想将来人看得更清。

    但是此举却像是打草惊蛇的石子,叫笼子边的野兽骤然束起双耳,警惕地看向四周。

    “都别动。”

    他盯着裴思渡躲藏的方向,道:“我去看看。”

    说着,一阵脚步声逼近过来,裴思渡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刀柄,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狂跳,冷汗从额角往下滑,这不长不短的窥视已经叫他看清楚了这汉子是谁,只要等此人靠进他便拔刀出手!

    但是身边的麒麟校事却骤然一手摁住了他的肩膀。

    两人屏息凝神,他一动也不敢动,约摸等了七八个弹指,身边的人才骤然起身,寒光在夜色中一闪而过,一声冷喝在耳边炸开:“动手。”

    四下的麒麟校事齐齐拔刀,寒光闪烁中尖叫声四起,被捆住的女子像是待宰的羔羊,缩在刀光剑影中瑟瑟发抖。

    麒麟府的人动手很快,那些上山的人很快就被制服,或是被杀,或是活捉。

    裴思渡在夜色中看不清他们的行动,只能看见近侧的这个校事一刀如行云流水,打了走上前来的大汉一个措手不及,就地一滚就想跑,裴思渡眼中杀意迸现,刚想抽刀,身后便传来一声弓弦霹雳的声音。

    一只羽箭从他身后刺穿夜空,带着烈山崩海的气势将想跑的汉子射得一个倒翻。

    泥石飞溅,裴思渡下意识回头,只见一个消瘦纤细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人没近,一身浓厚的檐卜香已经先扑面而来。

    江弈怀将手上的弓箭收到了身后,他几步走上前,像是有话要说。

    裴思渡却没看他,而是回首看了一眼地上被麒麟校事摁在地上的汉子。他缓步走近了,蹲下身来道:“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明空大师,真是没想到,金田寺中匆匆一别,还有再见的一日啊?”

    明空没有回话。

    裴思渡也不着急,他伸手捏住明空的下颌,强硬地将他的下颌抬了起来,道:“说,北疆倒卖女子的主谋究竟是谁?”

    “能摸到我这里来,那么背后主谋刘淮山早就应该告诉你了吧?只是你不信,所以你才想拼尽全力地在北疆找出来个替罪羊。”明空伏在地上,勉强地抬着头看他,道:“但是裴思渡,你心里要清楚。我跟刘淮山没必要骗你,你就是不肯相信,你大哥是真的在做边疆倒卖的生意。”

    “别自欺欺人了裴思渡,我没必要骗你。”

    “骗我也好,没骗我也罢。”裴思渡直起身来,眼中是淡漠的杀意:“今夜之后,你就该永远地闭嘴了。”

    “你要杀我?哈哈哈哈哈,裴思渡你怎么总是这样天真?我告诉你,你就是瞒下了今夜,来日也有人会顺藤摸瓜地找到北疆的幕后主使。”明空仰头看着他,笑道:“我死了没有用,北境这样大一张网,你兜不住,裴氏兜不住。”

    “只要兵败,所有事情都会败露,届时,你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裴思渡冷笑一声,伸手便将腰间的刀抽了出来:“裴氏日后如何我不知道,但是你今日必定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我看废话也说够了,说够了就该上路了,大师,你这辈子造的孽,就下辈子再偿还吧。”

    明空瞪大了眼看着他手中的刀刃:“你敢杀我?你知晓是谁在背后作祟了?知晓是谁放的我?”

    裴思渡轻笑了一声,“再说些有用的。不然……”

    话音未落,他便将手中的刀狠狠刺进了明空的肩中:“不然我是真的要杀你了。”

    明空眼中涌出惶恐,他忽然磕巴了一下:“我……”

    “看来你是不知道了。”裴思渡皱着眉摇头,他刀锋猛地一转,狠狠扎进了明空脆弱的颈侧,他道:“那你还敢跟我拿乔摆谱?”

    “大师,废物是不配说话的。废物活着都惹人嫌呐。”

    明空口中控制不住地涌出鲜血,他被咳呛得喘不过气来,脸上神色因着将来的死亡而扭曲可怖,他恶声恶气地道:“我不亏,裴思渡,我今夜死在这里,有的是人给我垫背。”

    明空青白交织的脸上全是恶意,他哑声说道:“你怕是还不知道吧?澜沧关兵败,那里已经没一个活人了。”

    裴思渡心头一紧,眼中却愈发寒光潋滟,他缓缓将刀扎进明空的脖颈,整个过程慢条斯理又干脆利落,那双温柔的柳叶眼中甚至没有一丝同情,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明空断气,然后笑着道:“垂死挣扎的话,我是惯来不信的。”

    他话音刚落——

    “大人,大人!不好了出事了!”一个在山下留守的麒麟府校事忽而亟亟地奔上来,他见着裴思渡便跪,道:“澜沧关……澜沧关的守将两日前遇刺,胡副将反水,与女真人南北夹击,直逼松陵关……”

    澜、沧、关、守、将

    ——遇刺!

    听到这几个字,裴思渡脑中轰的一声巨响,他尽力稳住身形,哑声道:“我大哥人呢?”

    “裴将军,已经……”

    “已经怎么样了!?”裴思渡目眦尽裂,他太阳穴生疼,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炸开了,横冲直撞地想要往外涌:“说话啊,别他娘的在这里筛糠!”

    那麒麟校事终于哑声道:“裴将军他死了。”

    裴思渡一把推开他,“我不信!你骗我!”

    他猛然回首看向山下的松陵关大帐,只见其中火光冲天,厮杀在夜色中徜徉,鲜血成河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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