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思渡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他躺在江弈怀的怀里,身边乱糟糟的全是声音,没有一个属于他的父兄。
此刻大军已经退守西关,死伤惨重。
这一夜流血飘杵,魏王在此战中丢掉了他的儿子,而裴思渡……
裴晏如的副将走上前。
将他大哥从不离身的刀交给他。
在这样的混乱中竟然还能听出当夜究竟是什么情况。
他大哥唯二的副将,胡靖华。上回死的胡贵人的兄长,便是此人。
胡靖华说夜中要与裴晏如商量如何对女真用兵之事,但是灯火烛影中闪动的却是女真卧底的刀枪,裴晏如被一刀割下了头颅,血溅在营帐上。
四周烽火张牙舞爪地起势,杀声从四面戳进了澜沧关的守备地,鲜血那一夜就连了天。
无数的人死在女真人的弯刀下,不仅他大哥,还有他爹,以及负责保护他爹的傅明航。
“将军那日说,等你回来教你耍刀玩儿,还说这把刀跟了他多年,带了疆场的杀气,佩在腰间,旁人便不敢伤你。”
大哥……
裴思渡没有接,他一把推开,身边绕着的人策马出营。
风割在脸上,他此刻混身都痛,这些痛把他磨得锋锐逼人,像是一根离弦的箭,横冲直撞地往前。他不能停下,只要一松缰绳他就会从马上摔下来,把脊梁骨变成一堆没人要的废物。
裴思渡只能一直向前。
他要把他的大哥带回来。
平沙漫漫,无数的尸体像是被戳破的麻袋,有气无力地躺在黄沙之上,血水往下渗,汪也汪不住,只能看见赤红黏重的沙砾。牵着马缰的手在颤抖,他翻过一层层的尸山,在天亮时分找到了裴晏如。
风声里混杂着他的喘息,断断续续的。凉意滑过他的指尖,他仓促地擦掉脸上的水,可是眼前还是模糊的。裴思渡站在在黑夜之中,身后是朝霞的亮光。
“胡靖华……”裴思渡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撑手支住了倒塌的脊背,他冲着被血染湿的砂咬牙切齿:“胡靖华!”
-
身后的澜沧关残兵终于在天亮时分跟上了裴思渡的马蹄。
他们没有人说话,只是一一摘下了头盔,无声地注释着将军的辞别。
大魏败了,一败涂地,被女真遛狗似的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接下来的日子简直像是噩梦,边军一退再退,简直要退到邺城了。
魏王在这场战役中失去了澜沧关与松陵关这两座重镇,女真人就像是毒蛇,一点点钻入了大周的防线,与魏国一般同时失守的还有其余的四座藩国。
这场战事的结尾是大周求和。
四藩都得受着洛阳来的雷霆之怒。
-
这一日,裴思渡回了邺城。
他扶着棺走,也扶着棺来。
灵堂就设在府中。
那夜裴思渡将眼泪流干了,人也像是根迅速枯死的新木,好像风一吹就要拦腰折断。
蔡允来祭拜的时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孝期若是无事,便到我府上坐一坐。你爹……”
他看着灵位,卡了一下,道:“你爹将你托付给我,我也就当你是个学生,若是日后有什么大事,便来寻我。”
裴思渡垂眼看着他父兄的牌位,垂眼遮住了眸中的阴鸷:“多谢先生。”
夜。
裴思渡坐在蒲团前,一张张烧着纸钱。
麻木的灵识却比往日什么时候都要清晰。
有人要杀他。
但是此人杀的不止是他。
他在邺城查到刘淮山。
到现在他也没查清楚这人是谁的棋子,因为唯一的线索傅明航死了。
在松岭,裴思渡之所以敢堂而皇之地杀明空,是因为追根溯源,此事的关键在于傅明航。
当日裴思渡假意失踪,根本就没有明空这一环,裴思渡一直以为明空是运气不好所以才死在了崖下,而今才发现,是自己被刘淮山利用,成了旁人金蝉脱壳的嫁衣。
当日死掉的人重新出现在松岭上,裴思渡便知晓,自己成了棋子。
后来女真人谋反,他顺藤某瓜查到了刘淮山。
裴思渡知道了边疆军妓之事。
边疆军妓一直是大魏大患,屡禁不止,魏王最为忌惮此事,而此事与裴晏如扯上了关系,裴思渡以防万一,一定会去查。
他很快地查到了松岭,见到了明空,甚至杀伐果断地除掉了明空,傅明航却死了。
只能说,朝中有人不想他查这件事。
但是朝中有人推着他往前查此事。
裴思渡还是一枚棋子。
他好像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仍旧在这搅不清楚的风云中飘摇乱转。
摸着横在自己膝前的刀,裴思渡轻笑一声,喃喃低语:“怎么重来一回,我还是活成了这副模样啊,大哥……”
“你说,我若是醒来的那一日便撞死在梁前,是不是这些事情就不会再发生了?”
身后响起脚步声。
裴思渡没有回头,但是他知道来的人是谁。
是江弈怀。
江弈怀走路其实很轻,轻得像是枝上落下的檐卜花,若不是今日他称了伞,裴思渡压根就听不出来是他来了。
江弈怀跟旁人不一样。
他一来,祠堂中死气沉沉的香灰味便淡了,裴思渡鼻尖只能嗅见他衣上的檐卜香。
裴思渡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牌位,哑声道:“你来了?”
“来了。”
“怎么今日才来?”
江弈怀声音平静地像是一潭死水:“前几人多眼杂,我不便前往祭拜,今日头七将过了,我也来看看裴相。”
裴思渡颔首,起了身:“好,上香吧。”
江弈怀一愣,他上前跪在江弈怀的蒲团,那是儿子跪的地方,裴思渡将它让出来了
他拿过手边的香,在燃烧的纸钱上点燃了,江弈怀郑重地给裴老爷子磕了个头。
裴思渡在他起身的时候出了声:“爹也看完了,我有话想跟你说。”
江弈怀脊背肉眼可见的一僵,他没转身,只是干声笑了笑,道:“好啊,我们到后……”
“不用,就在这里谈,有些话,我也想说给我爹跟我大哥听。”
江弈怀的语气骤然沉了下来:“你想说什么?”
“我想问,那日在大公子府,为何你会出现在那座假山石之后?”
江弈怀没转身,声音有些显而易见的干涩:“杀女真人罢了,你不是也看见了么?”
“西关为什么会救我?”
“因为魏王看重你,叫我护着你。”
裴思渡颔首,道:“好,那松岭那夜……你为什么出现在了我身后?你那时候应该还在澜沧关养伤吧?那夜出现,要么是暗中跟着我去的澜沧关,要么是当夜快马加鞭赶到的。”
“你跟我那样紧做什么?”
江弈怀终于不再说话,他沉默地转过身来,沉默地看着裴思渡。
裴思渡嗤笑一声,道:“说不出来了?”
从西关到金田寺,从松陵关到女真,裴思渡跟江弈怀经历的这一切就像是巧合一般,这一桩桩一件件将他那颗心一点点在撬动。让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跟江弈怀是这么相似。
他们身上背着不能说的债。
裴思渡猛地抽刀逼近了江弈怀。电光石火,兔子也来不及拔腿,江弈怀就这般被他挟持住了,僵在堂上,一动也不敢动。
那只古朴寒刀泛着狠毒的光浪,在烛火飘摇的灵堂中就像是露出了毒牙的蛇。
裴思渡垂眸盯着他,眼里像是藏着燃烧的冰。
江弈怀一动不动。
裴思渡露出皮囊底下的野兽:“松岭之上没杀了我,可惜么?”
当夜傅明航与裴晏如成功地死在澜沧关。
那就只剩下一个裴思渡。
江弈怀那一夜不是来救他的,而是来杀他的。
“从西关猎场到金田寺,你救我一命到我还你人情,这一来一回,你说你别无所图我实在是不相信。”裴思渡像是走到绝境,他手中的杀意快把江弈怀割碎了,漆黑的眼像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夜,藏的全是触目惊心的痛:“当时就想着来日如何杀我了是吧?”
江弈怀眼中涌出慌乱,他欲言又止:“所以你要杀了我吗?”
裴思渡眼中晦暗的光压都压不住,他是真的想杀了江弈怀,可是他也没有答话。
只剩那只苍白的手在不住颤抖。
裴思渡声音嘶哑,像是被风搅碎的砂石:“你为什么不说话?”
江弈怀没有回答,。
“说话啊。江弈怀。”
堂中一片寂静,只能听见门外经幡招摇的声音,铜盆中的纸钱在静静燃烧。
裴思渡听见自己的心在疯狂地鼓动,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每一下要冲破太阳穴的脉搏。
江弈怀在这静默中开了口。
他说:“不是。”
他说:“我那日在松岭只是因为放心不下你。”
他还说:“我不想让别人伤到你。”
然后他伸手攥住了裴思渡指向自己的刀。
“别再扯谎了。”裴思渡慌慌张张地想要确认什么,他眼里控制不住地填满了泪水,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忽然这么难过。为了强作镇定,他只能一字一顿地放狠话:“江弈怀,你今日也是来杀我的。”
“哥,我不是。”江弈怀手心的血顺着指尖往下滴落,他眼泪也顺着眼角往下滑:“我今天就是来看看你,我就是……”
“我不信你。”裴思渡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他只能重复:“我不信你。”
江弈怀却一把抱住他,浑着血迎上他的刀剑,道:“没关系裴思渡,我信你就行了。”
裴思渡指尖一松,他掌心被滚烫的血烫伤了,刀刃就这么一寸寸没进江弈怀血肉中,再抬头,江弈怀抬着头冲着他笑了,道:“哥,我喜欢你。”
“你是第一个会问我冷不冷,饿不饿,怕不怕的人。”
“也是第一个会哄我睡觉,喂我吃饭的人。”
“从前,没一个人爱我,没一个人要我,每个人都将我当作一把刀……”
裴思渡手一颤。
他下意识想松手,江弈怀却攥住了他的手掌。
裴思渡的掌心里被塞了一个东西。
是他丢掉的锦囊。
-
兰裳在夜色中匆匆进了宫。
她自从被魏王赐给裴思渡后,便一直在裴府中藏匿,而今事发,她趁乱匆匆跑进了郭夫人的宫中。
她本是郭夫人安排在魏王身边的探子,阴差阳错被赏到了裴思渡身边,此后便一直盯着裴思渡的往来。
香风袅袅,郭夫人靠在软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来人道:“怎么有这功夫来见我?”
“事出紧急不得不报。”她说着在地上叩了个头,道:“裴思渡今夜见了江弈怀,奴婢亲眼瞧见,他提刀将人杀了。”
郭夫人靠在榻上不语。
兰裳便续道:“奴婢方才出府之时,见着府上小厮已经将人拖到乱葬岗去了。为了泄愤,脸都划烂了,瞧着鲜血淋漓的,不成样子。”
郭夫人闻言脸色终于变了,她沉默了良久,才笑道:“裴思渡啊,还真是个狠角色。”
她回裴府的时候天上下着小雨,秋日的雨,一下起来砭骨的凉意就顺着皮肉往骨头缝里钻。
提裙跨过门槛的时候,兰裳感觉自己脊背一凉。
她警惕地四下张望,却被人一把捂住唇拖入了黑暗中。
裴清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他道:“去找谁了?”
他沉在黑暗中的眼睛里满是凉意,像是落了雪的湖水,在夜色中结成冰,凝固成一种让人惶恐的寒冷。裴清郁阴毒的声音一点点刺进她的耳朵,像是贴着小腿往上攀的蛇:“半刻前我二哥才杀了那碍手碍脚的小犊子你就这般急不可耐地到宫中去报信了,报了谁的信,魏王?王后,还是旁的什么人?”
“你在府中,家里人将你当嫂嫂伺候着,怎么,这点好打动不了你,还要变着法儿地来害我们,你们曹氏的人,怎么都是这个德行啊?”
兰裳闻言疯狂地挣扎起来,她眼中带狠,屈肘想要将裴清郁的桎梏除开:“呜呜……”
但是他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手中寒光一闪,薄如纸片的一抹小银刀被狠狠地刺进了兰裳的脖颈中。
鲜血喷溅而出,将他们身前的廊柱都沾湿了。
兰裳剧烈地颤动了两下,猛地睁大了眼。
裴清郁像是宰鱼一般,将那薄刃狠狠地推到了她的血肉中,笑道:“不管你说了什么,今夜之后,就得永远地闭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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