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思渡到大理寺的时候已经临近正午了。
上官云坐在主位,满是压迫感地盯堂下的大理寺官员,裴思渡一脚踩进去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其中凝固在空气之中的雷霆之怒。
堂下齐刷刷跪了一堆人,不仅大理寺几个办案子的骨干,还有金吾卫、羽林卫、京兆尹等一干负责昨夜皇城巡防的将领,小小一个大理寺官廨简直快塞不下了。
权势的味道在其中弥漫,压得人快喘不过气来。
裴思渡刚进门,就鬼鬼祟祟找了个地方跪了,他道:“下官裴思渡,抱恙来迟,上官大人见罪。”
上官云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搭理,端起派头来继续道:“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死在了朝云大街上,昨夜巡防的一众人都当的是什么差?”
底下的人噤若寒蝉。
“诸位大人皆是国之栋梁,在京城按责的乃是娘娘与陛下的安危,若是连洛阳的防卫都不能是铁桶一块,天子安危时时刻刻都悬在刀尖上,大周还谈什么立国?”
“今日在闹市中死一个书生,来日是不是在明光殿上,就能有人图穷匕见?”
上官云是死在邺城的上官琪的亲姐姐,也是当今皇后的贴身二品女官,而今皇帝身体不成,便由皇后代为理政,她也就跟着鸡犬升天,在朝中的权势快赶上当朝宰相了。她今日在大理寺的意思,也大概是皇后的意思。
裴思渡低着头不敢说话。
他在京城一贯是个混子,大理寺的差也是他外祖腆着脸给他求来的,这时候肯定是装怂为好。这么想,他就把自己那脑袋耷拉得愈低,活像是只没睡醒的落汤鸡。
但是上官云那双眼似是冷刀一般,一眼就刺中了在角落的裴思渡,她道:“我听说昨裴大人还在朝云大街与人见过一面,不知道当时江公子可有什么异样?你又是为何去见他?”
裴思渡心道,异样?
那是必须异样,这狗东西不仅仅异样,还他娘的想害老子。
幸亏遇到了江弈怀,否则……
他想到这里,忽而脑中灵光一闪。
裴思渡背后渐渐涌出冷汗,他想,该不是江弈怀杀的人吧?
从前在京城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
江弈怀不是没干过那种恼羞成怒就拔刀一斩世家子的蠢事。但是自从裴思渡教训过他以后就没干过这种混帐事,而且昨夜他俩一直在一起,一直到天亮江弈怀才走的。
心里七上八下,裴思渡脸上却端的八风不动,他支着快断了的腰往地下磕了个头,道:“臣愚钝,臣不知。”
上官云冷冷看了他一阵,又将冰凉的目光游离到在场的每个人的身上,像是只毒牙锋利的蛇在小腿上爬:“我言尽于此,还望诸位大人好自为之,娘娘今晨得知了此事,痛心疾首,命你等在三日之内查出凶手,否则与真凶同罪。”
说完,她从主座上起了身,挟着香风走了出去。
人走远了。
裴思渡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心里摸不准,上官云方才点自己那一下是什么意思?
那江子棋昨夜见了的人多了去了,那弹三弦的女人不比他更有嫌疑?怎么就先找上自己了?
他满心疑窦,正起身,迎面走来一个少年人。
是曹绣。
曹绣自从十三年进京就一直被安在大理寺的一个闲职上混吃等死,几年来养出一身骄奢淫逸的坏毛病。裴思渡也懒得管,他还急着办差,跟曹绣匆匆打了个照面就准备遁。但是曹绣却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颤颤巍巍地道:“裴大人,我、我、我……”
他脸色煞白,双眼发红,乍一看就像是头被抢了食的狗崽子。
“我”半天也“我”不出个所以然来。
裴思渡不耐烦了,正准备把自己袖子抽出来走人,他却石破天惊地说了一句:“我看见是谁杀的江子棋了。”
-
裴思渡先陪着仵作到了义庄看江子棋的尸体。
他一进去就知道自己冤枉那弹三弦的女人了,人家不是杀了江子棋,人家是跟着江子棋一起死了。两人还死得挺惨,面目全非的死法,脸都快砍烂了。
多大仇怨?
裴思渡在里头转了两圈,仵作便跟在他身后详细地交代了大理寺吏胥查出来的东西,他不经意间瞄到了江子棋腰间的一处伤口,若是杀人这应当是致命伤,但是从始至终,仵作一句都没提过。
裴思渡心中通透,他不问,只是深深看了一眼仵作,听人道:“大人,此二人是被钝刀砍死的,当日在闹市之中,人多眼杂,金吾卫一时之间没能到场人便跑了。”
“钝刀?”裴思渡垂眸看着面前的两具尸身,道:“钝刀还能砍成这样,这人是个练家子?”
“不像。”仵作答道:“若是练武之人,不当将人砍得这样面目全非,大人您看这刀痕,应当是壮汉泄愤所为。”
“泄愤?”裴思渡皱起眉,道:“江子棋难道在这城中还有仇家不成?”
“有的。”仵作从怀中掏出两张案宗,道:“上面写满了这两年江子棋霸占的良家女子,强纳入府的,逼良为娼的,一大把。”
裴思渡伸手接过卷宗,上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江子棋的罪状。
大周是禁止私自倒卖人口的,人要自愿,想当“人货”得先去官府拿奴籍。这江子棋好手段,能给这么多人拿到奴籍?
裴思渡看了一阵觉得不对劲。
官府授奴籍一年也是有限度的,他这一府的奴仆都快赶上人家两府的了。
他伸手翻了翻,兴许是仵作见他神色不寻常,便道:“杀人的人也找到了。乃是城郊杀猪的江屠户。有一夜,他女儿被江子棋带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裴思渡疑惑第“嗯”了一声,他将卷宗交给了仵作,道:“那还叫我们查个什么劲儿。这真凶不都水落石出了么?改明儿叫大理寺卿给报上去,案子结了省的上官云没事就往官谢里跑,看的人闹心。”
“你是真以为上官云是为了叫我们查凶杀的凶手?”仵作将手里的卷宗收好,道:“那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叫你查的只怕不是杀人凶手,而是这凶手背后倒卖人口的组织吧?”
他脸上的神色淡淡的,盯着裴思渡道:“江子棋拿了那样多的奴籍,府里却就那几个女人,那多余的人到哪儿去了?这才是此次大理寺真正要查的要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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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思渡其实也知道,今日查这凶手的意思不在真的查出来凶手,在洛阳的四年中,裴思渡在暗中也做了些事,比如查到了当年在魏国倒卖女子的幕后黑手,他顺着当年郭氏留下的痕迹去查,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魏王。
确实,麒麟校事在魏国无孔不入,郭氏倒卖女子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魏王能不知道么?不可能,魏王必然是知晓的,但是他纵容了,为什么?
因为边疆需要钱,魏国的国库远远养不起这样多的人。
所以黑市是魏国必须要的东西,至于后来魏王究竟是为了什么,将这个买卖人货的赚钱黑市废了。裴思渡没想清楚。表面上看着是魏王要杀裴晏如,但是很显然,杀了裴晏如后魏国的边军并没有归属邺城,与之相反,他们落入一个很尴尬的境地。
四年前那一战打得一败涂地,大周向女真求了和。而四个藩国的边军都开始脱藩国把控,渐渐被中央掌控,也就是说,洛阳根本不用削藩,而是在四年内鲸吞蚕食地将边疆四国的驻军拿到了自己的手中。
这也是四年来,魏王没有出兵剑指洛阳的原因。
他转了性子,却不是因为人忠心耿耿了,而是手头没兵了。
裴思渡走出义庄,曹绣正忸怩地站在门口,思妇似的,眼巴巴往里看。
见裴思渡出来了才道:“你看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裴思渡与仵作先道了别,然后与他一路走一路道:“仵作与底下的吏胥查出来是个城郊的瞎眼屠户杀的人,上官云来发火的时候人就已经关到洛阳大牢里去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不可能!”曹绣闻言一瞪眼,一把拽住他的袖子,道:“那夜我就坐在楼上吃茶,他与那抱着三弦的女子出去没走几步就被人抹了脖子,悄无声息的,然后被拖到了巷中。他们说的那些脸上的东西,分明都是后来添上去的。”
曹绣拍拍他的胸膛,道:“你有没有想过,闹市杀人这样的动静,为何金吾卫没能逮到人?”
裴思渡当然想过,他曹绣想的更清楚,甚至他在听到仵作说凶手是个屠户的时候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闹市中杀人,取的就是一个闹字,若是厉害的杀手,将人杀了衣上也不会沾血。
裴思渡在看到两具尸体上的致命伤之后便已经隐隐猜到,两人才不是被人在乱市中砍死,而是被人杀死后砍成了这副模样。仵作将他当作傻子糊弄,裴思渡也就乐得装傻。
曹绣看他居然还笑了,亟亟便道:“此事中的凶手分明是两个人,一个人高马大的凶汉子,还有个尖嘴猴腮的瘦猴子。我从前也跟军旅之人相处过,那两位的身形,一看就知道是军中出来的,这大理寺中的人分明就是……”
“行了,少愤世嫉俗。”裴思渡平静地打断他道:“你先前说你看见凶手到往街尾跑进了一家妓馆,是哪家?”
曹绣警惕地问:“你要干嘛?”
“当然是要去查查。”裴思渡勾住他的肩膀,道:“我看你说的头头是道,跟我一起进去看看?”
曹绣脸色大变,活泥鳅一般挣扎起来,尖叫着道::“我不去!万一人还在里头呢!危险死了,你要作死也别带上我啊!”
裴思渡死死将他摁住了,道:“别怕,跟着哥哥我,没人敢伤你。”
曹绣一把将他搭在肩上的手甩开了,道:“鬼才信你,你自己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还想保护我?”
裴思渡笑着扯住了他的后领,道:“谁说是我要保护你。”
“等会儿还有个厉害的人跟在咱俩后面一道进去呢。”
“什么人?”
“高人,保密。”他说着拍了拍曹绣的侧脸,哂笑着道:“听话,去有人保护你,不去我现在就宰了你。”
曹绣惊恐地抬头看他,整个脸上就写着“你认真的吗?”四个大字。
裴思渡冲他温柔地一笑,道:“我说到做到哦。”
曹绣:“……”
你是土匪么?
你他娘就是土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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