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澄野是在救护车上醒的。
她身上穿着病号服,身上的伤口都被处理了一遍。
窗外,她可以看见人民医院的建筑在慢慢逼近。
前面还有一辆救护车,余争在里面。
她旁边有个女医生,问她感觉怎么样。
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问她∶“余争怎么样?”
女医生不知道余争是谁,但也清楚她指的是那个男生。
她叹了口气,只留下一句∶“我们会尽力。”
顾澄野全身被抽走了力气,瘫了回去。
医院走廊,消毒水的气味刺激鼻腔。
等瞿唐赶到手术室前的时候,顾澄野已经一个人蜷缩着在那儿不知道待了多久了。
“阿野……”
顾澄野回头,看了她一眼,食指抵在自己的嘴唇上∶“嘘。”
瞿唐心一揪,她已经多少年没在顾澄野脸上看见这种失魂落魄的表情了。
“我给你买瓶饮料。”她打算让顾澄野一个人静一会儿。
顾澄野僵硬地点了点头。
“手术中”三个大字,她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了。
没过多久,走廊上响起了高跟鞋的声音。
一个穿着ol职业装束的女人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两人视线对上,但是顾澄野撇过头区没理。
她没心情关心除了余争以外的任何事情。
过了半个小时,红色的“手术中”一闪,变成了绿灯。
主刀医生走出来,顾澄野从椅子上站起来,那个女人也印了上去。
“少爷怎么样?”
“余争怎么样?”
两人同时开口问起来。
医生脸色不是很好,说∶“我们尽力了。患者错过了最佳救助的黄金时间,加上他求生意识可能不太强烈。所以……”
他就差把一切随天写在脸上了。
顾澄野咽了咽口水。
“我们将他移到icu病房观察治疗,若熬过了三天危险期,后面就都好说了。”
“谢谢医生。”顾澄野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
女人跟着医生去签字了。
这儿没她什么事了。
她往医院的大厅走,在电梯口遇到了刚要上来的瞿唐。
“医生说怎么样?”她关切地问。
顾澄野接过了她递过来的橙汁,把医生说的话一五一十给她复述了一遍。
瞿唐拍了拍她的肩∶“有希望!他一定会好好的!”
顾澄野点了点头。
他一定会好好的。
电梯送她们到一楼大厅,她们迎面撞上了乐乐和他的妈妈。
他们也是过来看余争状况如何的。
“姐姐!”乐乐眼尖,看见了顾澄野。他拽着自己的妈妈过来。
女人上来就问了余争的情况。
顾澄野不是很想再说一遍,瞿唐就简单地讲了一下。
女人脸上都是愧疚,她不断地像顾澄野道歉,这件事情都是因为乐乐引起的。
顾澄野摆了摆手。
“跟我道歉没什么用,我不是摔下去的那一个。”她说。
若想说对不起的话,还是等病房里那位醒了之后,跟他说吧。
“姐姐。”乐乐扯了扯顾澄野的衣角。
她蹲下来和乐乐平视。
“我去了那个卖气球的老爷爷那里,那儿又有了一个小狗气球。哥哥其实跟妈妈说了,是姐姐想要那个气球。我替哥哥把气球给你好不好。”
乐乐知道自己的一念之间到底造就了什么。可是他还小,他只懂得用自己的想法去赔偿她和余争。
顾澄野叹了口气,很认真地跟他说∶“我确实想要那个气球。但如果那个气球需要用他的生命去换,我这辈子都不会接受。”
顾澄野和瞿唐在外面吃了碗海鲜粥就又回了医院。
病房护士不让看望病人,瞿唐又把顾澄野劝了回去。
她回头又看了眼病房,里面的灯亮着。
她突然想起了高一那时候的舞台剧,余争演了白雪公主。
她在那里吻醒了余公主。可现在呢,余争为了她陷入“沉睡”。
顾澄野不知道在哪里看过一句话,戏剧是作者的荒唐大梦。
梦醒了,现实是反着的。
独她爱余争,这是不变的。
病房里寂静无声,各种器械沉默着。
除了余争之外,这里没有别人。这是他最喜欢的安静。
门外偶有护士走过,脚步也轻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余争做了个梦。
他恍惚了一阵,眼前的世界就只剩下了一扇门和一片漆黑。
没有其余的选择,他推开了那扇门。
门后,熟悉的浪花涛涛,炙热的阳光和闪着细光的沙滩。
是他无数次在窗边眺望的,滨海的白金沙滩。
海鸥盘旋着。
他想往前走,回春阳街。突然,几个小孩子跑了过来,带头的小女孩穿着碎花裙子,空中摇曳的裙摆堪堪擦着他的小腿。
可他没有任何的感觉。
“瞿唐!这里这里!”小女孩声音糯糯的,对着余争招了招手。
他愣了一下,回头看。
另外一个小女孩手上抓着一把玩具塑料铲朝她跑过去。
余争想起来了,她是顾澄野。
之前他陪着顾澄野在家里翻她的相册,看了很多她以前的照片。
相册只放了一半,还有一半都是空页。她指着后面的空页笑嘻嘻地跟他说∶“这些留着放我以后的照片。”
小顾澄野和小瞿唐手拉着手找了一个太阳晒不到的地方,余争跟在她们后面。
瞿唐用铲子在沙地上铲出了一个坑,顾澄野把几个瓶瓶罐罐埋了进去。
两人往坑里填土,余争就安静地看着她们玩。
没多久,叶曼香过来了。
“你们俩干嘛呢?”她蹲到顾澄野面前,把她脸上沾上的沙子擦掉。
“阿姨我们在埋宝贝!”瞿唐举着铲子嚷嚷。
叶曼香笑得温柔∶“埋了什么,能跟我分享一下吗?”
小顾澄野犹豫了一下。瞿唐没想那么多,又把她们辛辛苦苦填上的坑给挖开。
余争终于看清楚了那几个瓶瓶罐罐的真容,是几个大牌的护肤品。他虽然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但长相还是记着的。
叶曼香也看清楚了。她脸色一遍,回头去看顾澄野。
顾澄野意识到自己好像闯祸了,缩了缩脖子想跑,结果被叶曼香一把拉住。
“不是让你不要动妈妈的化妆柜吗?嗯?”余争可以感受到叶曼香隐忍下的愤怒。
瞿唐还没意识到什么,只顾着在那里乐。
顾澄野举手投降,道歉非常迅速∶“我错了!”一看这种事情之前就没少干。
余争没忍住,笑了出来,随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可他才想起来,她们看不见他。
叶曼香对顾澄野没辙,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训斥这个无法无天的小丫头。
好在顾谨禾及时赶到,化解了这场“危机”。
余争走到了顾澄野身边。
他以前就很想见一见顾澄野的小时候,如今小姑娘活生生在他眼前,自然是要多看几眼。
“阿野,来,站妈妈这边一点。”顾谨禾半蹲着,手里举着相机。
顾澄野年少叛逆,摇了摇头∶“我就要站在这儿。”
余争低头,顾澄野执拗着站在他旁边。
顾谨禾拿她没法,按下了快门。
下一秒天旋地转,余争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他又回到了那个只有一扇门的黑色世界。
他没有犹豫,再一次推开门。
这次出现在校门口,他站在绿茵下,抬头能看见小小一颗的绿化芒果挂在枝头摇啊摇。
附近的店铺都是些杂七杂八的小卖部。
一辆宾利停在他旁边的路上,车门打开。
背着黑色书包的顾澄野从车上下来,她跟坐在驾驶座的顾谨禾挥了挥手,往学校走。
余争跟在她后面,女生这时候个子还不高,头发也稍长一些,扎了个马尾辫,在脑后一晃一晃的,很是可爱。
学校旁边的大理石上刻着烫金的大字“滨海第二实验小学”。
他跟着她穿过了学校的圆梦园,走进教学楼,爬上五楼,最后走进六年四班的教室。
她这个时候已经快要小学毕业了啊。
这时候教室里的人已经来了不少,叽叽喳喳的。
顾澄野刚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前面的女生就转回头来找她讲话。
“阿野你今天怎么没化妆啊,我特意叫我妈给我打了点粉底,是不是觉得我变好看点了?”
她“哦”了一声,对这种事情满不在乎。
她从小好看到大,现在灵动可爱,不施粉黛也能敌过千军万马。
今天是什么日子,还需要化妆?余争靠在她们班级的后墙上想。
一会儿,老师就告诉了他答案。
“同学们我们外面排队,要下去拍毕业照了!”
班里马上变得闹哄哄的,大家蜂拥着赶去外面排队。
顾澄野嫌挤,排在后面。
她出教室前的那一秒,好像想到了什么,回头往教室的后墙匆匆扫了一眼就走了。
余争在和她视线对上的那一刻,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等她走了之后才放松下来。
他怎么又忘了,顾澄野可看不见自己现在这个样子。
他跟着她们班都队伍下楼去拍毕业照,看着顾澄野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站的笔直。
学校请的摄影师对着他们说∶“三二一,茄子!”
那一刻,顾澄野勾了嘴角,一个标准的微笑跃然出现在她的脸上。
他想起来了,过年的时候,顾澄野给他发过自己小学到初中的毕业照。
照片的女孩一直都站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每一次都是那个标准的笑容。只是她的五官慢慢长开,出落的越□□亮了。
照片定格的那一秒,他又回到了那个黑色世界。
可现在,一扇门变成了三扇。
一扇写着“past”,一扇写着“now”,一扇写着“future”。
前面两扇门走下来,他大概推出来了,他一直走在顾澄野的世界里,看她经历过的事情,了解她的过去。
不出他所料的话,“past”会是顾澄野初中的故事,“now”会是现在,也就是高中,而“future”则是他预知的,顾澄野的未来。
余争陷入了纠结。
他其实已经淘汰掉了过去这个选项。因为那是她走过的,没有他的岁月。既然已经错过,那再追究也没什么意义了。
可现在和未来,到底选择哪一个。
他珍惜着有她的现在,也期盼着有她的将来。
他最后选择了“now”,可能他最渴望的,还是能和她一起的,实实在在的每一分每一秒。
“past”的门在他眼下裂成无数的碎片消失,“now”自动打开。
他走了进去,一阵刺眼的光让他下意识闭上了眼。
等感觉没那么难受了之后,他睁开了双眼。
他以为自己会出现在承德滨海一中,会出现在白金沙滩,会出现在春阳街。
可是都没有,眼前的景观让他大吃一惊。
白色罗马柱,满山的墓碑。连云都是灰色的。
雨一点一点,细密如针。
余争举起手,雨滴从他的掌心穿过,告诉他这个世界和他已经没有什么联系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雨水混着泥土的味道,可不知道为什么,余争闻着觉得压抑和难受。
突然,一层阴影笼过了他所站着的地方,很快又移开了。
他低头,地上没有影子。
再往前看,一把黑伞遮住了来者大半个身躯。
他往前跑,超过了那个人,然后回头看。
顾澄野单手抱着一大束的玫瑰,另外一只手撑着伞。她表情很凝重,眼里也没有了平时的璀璨,行尸走肉般。
他僵直站在那里,看那把伞总觉得很熟悉,等到顾澄野从他身边再次经过的时候,他才终于想起来了。
那是他的伞。
他第一次和顾澄野正式见面,那场瓢泼大雨下。他撑着那把伞和顾澄野一起走回家。
他回头去追顾澄野。跟她弯弯绕绕,最后停在了一块墓碑前。
她蹲下来,郑重地把玫瑰放在墓碑前。
碑上没有刻任何的字,可余争看着,觉得全身都在撕裂地痛。
无字的墓碑是他的。
他无力的张开嘴,可喉咙发不出一个音节。
他只能看着顾澄野伸出手臂,抱了抱那块墓碑。
他死后,她依旧爱他。
黑伞被放在一边,一阵风来,它就往旁边滚了一下。
余争蹲下来,顾澄野将埋在碑前的脑袋抬起来,她回头看,眼神痴痴的。
他回头,这里除了他和她之外再也没有别人了。
她在看什么?看满山的悲,还是在寻找看不见的他。
没过多久,顾澄野站起来。
她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又撑起了那把伞。
余争往旁边站了站,目送她离开。
玫瑰被雨水打湿了,白色包装纸皱皱巴巴的。
他蹲下去看,玫瑰花里藏了张卡纸,上面模模糊糊的笔迹有些难读。
又一阵凉风,吹斜了细雨,也让那张卡纸出来了一些。
“抓不住的永恒。”
旁边还画着两个小火柴人在看烟花。
那一瞬,地开始凹陷,他跌进缝隙中。失重感让他觉得世界天旋地转,这是他第二次体验这种感觉。
睁开眼,他站在岚山,他摔下去的那个陡崖下。
他看见乱石旁,他的姑娘用自己的衣服为他包扎伤口。
春天,滨海还没开始回温呢。她万一冻到了怎么办?
顾澄野也觉得有点冷,她又躺了回去,瑟缩了一下,躲进他的怀里。
他看着自己睁开眼,再挣扎着拥抱她。这微不足道的举动抽空了他全身的力气。
这是他这一生中代价最大的拥抱。
切身切心的痛,地上的他,手臂上的伤口斑驳,没一处干净。他甚至可以看见自己的骨肉。
最锋利的树枝刺进他身体里,痛意一遍一遍在他的骨血中刻下爱她的痕迹。
他听她给自己唱歌。
他曾很努力的想要去听清她所说的话,一句一句。
歌止,顾澄野睡着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清醒地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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