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直落,横打在了每一片瓦砖上。

    瓦砖之下,梨花木床上的女人在烛光中掀开了眼皮。

    童绾才察觉自己居然睡下了。

    方才她见荆廷州去沐浴,她便简单梳洗后躺下了,却没想到困意来的如此之快。

    她撑着身下的软垫起身,抱着身上薄被坐了起来,探颈看向门厅,依旧不见人影。

    高梁深屋下,头顶着的那片梁顶始终经雨批打的,在幽深的夜里,燥着人的心,童绾蓦然领教到了别人口中那深闺的滋味。

    她想起诏隅民间有个广为流传的说法,成亲的那日若是雨天,相爱的夫妻会饱受分离之苦。

    想到这里,童绾笑出了一声。

    荆廷州和她,不过是为了两国友谊强行捆绑在一块的夫妻罢了,何来相爱这一说法,更不用提分离之苦。

    深夜的雨越下越密,带着雨气的冷风从窗阁掇入房内,潮湿的气屋内一片蔫潮。

    膝骨又发疼了,童绾叹了口气,伸着手揉搓着膝骨缓解痛意。

    门口传来一阵窸窣,她揶着被褥倒下,假装已入睡。

    来人的气息越来越近,童绾的身体极其僵硬,不敢有动作。

    童绾闭着眼,察觉荆廷州已麻利上了床,却无任何动静,这不免让她好奇睁眼。

    这是什么意思,她眨眨眼,新婚夜不应行夫妻之实么,她侧着头去看他,只见荆廷州也没有闭眼,两人对视了一眼,童绾立马闪开视线看向别处。

    她的小动作逗笑了荆廷州,他稍稍起身,手肘撑着枕头,拳头抵着侧额,一脸好昧的看她。

    那股视线过于直白,童绾不好假装视而不见,她只能看回去。

    “不想睡?”荆廷州不自然的咳了一声,刻意掩瞒着自己,却没被童绾听出来个实质。

    原来荆廷州就没打算碰自己。

    “没。”

    童绾闭上眼,想想确实不足为怪,荆廷州在她眼里便是生人罢了,她在荆廷州眼里,也是如此。

    她内心寄希望今夜快快过去些。

    想得出神时,身上的被子忽然与自己更贴了些,是荆廷州给她盖好了被子。

    “无须胡思乱想。”

    一阵温热的气息喷在童绾的耳朵,润朗的声音直达她的内心。

    童绾不免烊烊睁眼,眼神不太有神的看着头顶的红床帘。

    好像,这和亲,还没她想得要难。

    初次谋面的荆廷州,看似不蛮暴,以后的日子,又可否会好过呢。

    她想起母后的劝告,和亲旨为两国和平,她身为和亲的公主,应顾全大局,造福百姓,莫为府内妻妾之事煞神。

    这一些事,童绾早早明白,她清醒知道,她的夫君荆廷州,注定是皇位的竞者,以后妻妾成群,便是常态,她需用余生辅助他登位,用余生换两国邦交。

    至于爱,陌路的人被迫捆在一道,何来爱这一说法。

    良久,荆廷州都没了动作,估计是睡着了,童绾暂未入眠,她轻轻的翻了个身,不动声的看着他的侧颜。

    直到如今,她才敢端详荆廷州的模样。

    这看的一眼,便让她自己有些都惭愧,荆廷州侧楞流畅从下巴游到耳垂,他躺下也不减骨相分毫卓越,她想,若是他穿上裙衣施上粉黛,定是春日楼里最美的姑娘。

    想到他变成女子的样子,童绾不禁笑了起来,却也没有笑出声。

    也因这无声的笑,荆廷州忽然一个翻身,右臂自然的搭在童绾的腰身,吓得她不敢动了。

    二人面对面。

    过近了,二人贴的过近了,他的气息洒在她的额上,她试着轻轻挪开,却动不得。

    “睡吧,别想太多。”低沉的声音从童绾的额上传来,童绾轻应了一声,声音里头虚的很。

    最终,抵不过一阵又一阵的困意,她的意识也渐渐涣散了。

    在她睡下的时候,说着让她别想太多的男人反而睁开了双眼。

    荆廷州轻轻翻了个身,床体微微晃动,却没有惊醒童绾。

    “等你好久,你终于来到我的身边,绾绾。”

    他俯起身,偷偷亲着她的唇。

    寂寞安静的夜里,唯有台面的蜡烛啪啦一声燃着火,似乎为他拍着掌叫好。

    童绾的香软让他心痒难忍,荆廷州收了收身上的被子裹紧自己。

    他想要童绾,他也要童绾情愿。

    他浅浅呼着气,静静看着童绾的睡颜,像个小猫似的,他自言:“绾绾,我该怎么办。”

    “你说什么?”

    忽然的回应让荆廷州戛然而止,他慌忙的看着她,却发现童绾睁着眼,眼底失神,没了对自己保留着的分寸感。

    他微微起身凑了头靠近童绾身边,试探的唤了一声:“绾绾?”

    “你说什么?”

    童绾嘴又张了张,重复自己的话。

    这倒是让荆廷州见所未见,他见她眉头微皱,似乎是听了自己的自言自语想回话,又因没听清在重复问话。

    是梦呓症吗?荆廷州轻笑了一声,这种症状曾在书里阅见,没料想枕边人便是如此。

    “绾绾,我能护你周全,却无法护诏隅周全,我该怎么办。”嗓音像是揉进了夜色,半慢半沉。

    他随口一说,却见童绾皱起眉,眉头越来越皱,看来极其难受,他便出长指,指腹从她眉间擦过想为她抚平脸上的烦意。

    “知道我是谁吗?”

    荆廷州见她始终说不出话,便换了个问法。

    “不知。”

    童绾蹬了蹬腿,蚕丝被褥经她一蹬,被她带开了。

    随后她又随着声音的出处微侧着脸向他,又问:“你是谁?”

    她的声音坦直又率真,惹得荆廷州笑出了声,夜深时尤为清朗。

    其实他遥早便见过童绾。

    第一面是年少十四,那是让他受尽人间离别苦的雨夜,他孤身一人行在诏隅,飘蓬冷水由流进衣领,似要冻及血肉,他麻木失魂的站在原地,直至视野里闯进的窈窕少女的身姿。

    “小公子,莫淋雨。”

    他莫名听话接过伞,身姿无所动弹,少女从他身边掠过走过,他终于有了反应,隔着朦胧的雨雾寻着那抹隐于夜色的身影。

    “长公主,不知来路的陌生男子,莫贸然相助。”

    声音来自陪在少女身边的男子,荆廷州兀得抬头,猛地穿越雨气看向声音的来处,惊觉这便是以后要与他成亲的诏隅长公主。

    第二面是前年,他在诏隅逗留,在茶馆意外与童绾平增一面。

    带着多年前雨夜里的那道记念,他轻而易举的在热闹的茶馆里认住了她,那一面,竟见她眉目增愁,心事重重。

    第三面则是今夜的新婚夜,童绾对他分寸又客气,像是披着一副面具。

    若不是意外得知童绾会梦呓,他可错过了童绾这真实的一面。

    “我该怎么做,才能护住诏隅。”荆廷州撩玩起她的发丝,话里却显了几分寥落,回想父皇的大计,心头一恨。

    见童绾没出声,他问道:“绾绾,你可会站在我这边理解我。”

    手中的动作蓦然一顿,荆廷州眸色深重的眤了她好久,余后吐了口气,无声叹了气,为她重新揶好被子入眠。

    夜深人静,一门之外,花园内蟋蟀有节奏的叫着,和树上的蝉一呼一应,倒是不聒噪,雨夜里反而平添几分趣味。

    荆廷州彻底入眠前,胸口忽然闷重,等他睁眼查看时,颈脖扬来一撮发丝,眼前就有个窈窕的身影压在自己的胸前。

    “绾绾?”荆廷州微仰着头,满眼错愕,此时的童绾,双臂抵在他的胸口借力,整个人往床外凑。

    他脱口而出就是绾绾,若此时的童绾是清醒的,绝不会是这分模样。

    此时的童绾姿态笨拙,背后的薄被还牵在身上,这模样还真是在梦呓中。

    “渴,我想饮水。”

    “别乱动,我给你倒来。”

    荆廷州抓起她的手打挺起身,童绾真是乖乖不动了,荆廷州压着困意与燥意为她斟了杯茶送到嘴边。

    “张嘴。”

    童绾倒没有听话张嘴,而是自己接过茶杯饮下,荆廷州伸手左护着右护着茶杯,生怕她洒了。

    “你也要喝吗?”童绾见他盯着自己看,一脸疑惑,便歪着头问他,像是只好奇的小猫儿。

    荆廷州见她唇畔被茶水浸润,平添了几分诱人的色泽,他不自然的咳了一声:“不用。”

    “哦。”童绾再饮了几小口,像是得到了解渴般吞咽声又急又重。

    唇边的茶杯刚放下,荆廷州凑近她的脸,眼神撺起未加遮掩的欲,他看了眼她的唇,又回看盯着她的黑瞳。

    “还想喝吗?”

    童绾点头没点完,属于荆廷州的吻就压了上来。

    他的吻是温柔的,却喘着气黏热的洒到了童绾脸上,气息涌动间,童绾缓不过气,轻咳了一声,又因没得到她要的水,她砸了咂嘴咬了他一下,扭过脸避过:“你不解渴。”

    她说完倒头就睡,手里还紧紧的捏着茶杯,留下荆廷州坐在床上,摸着自己下唇被咬过的地方,看着说睡就睡的童绾,黯然失笑。

    -

    童绾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余温已经不在了。

    “长公主,昨日睡得可好?”阿沅照常问。

    “还好。”除了昨夜的小事儿。。。睡得还是可以的。

    阿净则默不作声为童绾更衣,没过多久,童绾身上便是一身紫衣鎏纱裙,鎏纱从肩拖到裙尾,童绾在诏隅很少穿上如此仙净的长裙。

    -

    “阿净我这身可否得体?”童绾要逗逗这沉默的阿净。

    阿净正为她贴上发饰,听她这么一说,抬头看向镜子里的童绾,认真的点头:“长公主自然是服貌相宜。”

    童绾正要做笑,门口传来动静,三人抬眼望去,荆廷州已来到她身边。

    “殿下”童绾向他行礼,阿沅阿净行足礼仪后前后脚离开此地。

    “昨夜可休息妥。”

    童绾听他呼自己为绾绾,竟生了无由来的熟悉。

    “自然,谢殿下关心。”

    “时辰不早,殿下,我们该进宫了。”童绾微微一笑,也不再原地拖沓,示意他出门。

    荆廷州颔首,伸手出来,示意童绾牵上。

    她不敢有半分犹豫,直接牵上。

    荆廷州见她主动,更要占足便宜,要十指相扣,他见童绾没有面露难色,眼里的笑意愈加明显。

    雷逸站在门口,看见童绾二人,颇为狗腿的说:“王爷和夫人可当真相衬。”

    荆廷州似乎习惯了雷逸的夸张,向他摆摆手,拉着童绾出府进入了轿子。

    只听着轿子外一声“起轿”,轿子升摆了起来却稳不住,左倒又右歪,童绾还没坐稳,身体霎时不受控的歪向荆廷州。

    一切猝不及防,她本能的惊呼了一声,身躯毫无预料般倒在荆廷州身上,却反被他搂着肩头扶稳。

    “公主怎么了?”外面传来阿净的着急声。

    “小事,莫急。”童绾对着外面大声讲完,向着荆廷州谨慎道:“谢殿下。”

    “该是我太久没坐轿子,轿夫都生疏了。”他打趣。

    —

    连朔府建于皇宫的西南边,轿子的轮轴碾着石砖经于城中行在护城河,最终停在褐红沉重的宫门前。

    两人下轿后一路向玉宴殿行走,身后行着宫女数对。

    童绾没有特意抬头四处张望,只是跟在荆廷州身边走了一路。

    踩在明华皇宫那斑驳纵壑的石砖上,童绾面前便是玉宴殿,而她四周以及玉宴殿的后方,无一不是红墙黄瓦,将宫内划为三六九等。

    前廷后宫,又有多少明争暗斗,就在这红墙黄瓦之下。

    二人一路踩着青砖石,大殿前一对貔貅左右端立,皇权若隐若现。

    玉宴殿里左右摆席,中间擂起的高台是数位翩若惊鸿的伶人,腰肢软媚下柳衣飘飘,伶人们挥舞着手间的衣摆,更像是为中间衣着雾蓝裙衣弹着栾筝的乐师作衬。

    荆廷州带着童绾坐到右侧最靠近皇位的地方,身后的宫女为二人倒上玫瑰玉露。

    童绾灵敏的审着眼前的一幕,今日众人齐聚玉宴殿,便是因为明华皇帝的生辰,而眼前的演出,许是某位王爷的献礼。

    在她分了神留意着弹琴的女子时,荆廷州便贴近她向她说对面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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