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宋之辞对他的态度,跟以往任何时刻都不一样。不是朋友关系时的亲切自然,不是追求初期的防备拒绝,更不是热恋时期的温柔热切。
而是一种如同石雕的佛像沉眸俯瞰众人的冷漠。
不接受,也不拒绝,不论你对它做出什么样的举措,石像始终如初。
这种冷漠就像看不见摸不着的冷空气,宋之辞不需要说一句话,连奕便能感受到周围在逐渐失去温度。
于是抱得更紧了,试图找到继续的勇气,他可以再次把宋之辞捂热。“你听我解释好不好,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宋之辞很快应了:“好。你先放开我。”
连奕看见了希望的光,恋恋不舍松开怀抱,眼神像浸润在细雨里的草叶一般浓郁饱满,双手紧紧牵着宋之辞。
解释。其实宋之辞不感兴趣。如果说他心里有一个信用银行,那么名为连奕的人在这里已经破产。但既然连奕还有如此强烈的表演冲动,他不介意陪他出演一场。
“我提问,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
这是审判。连奕站在这里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会承担他做的一切所产生的后果。
“你是带着目的接近我。”
第一个问题便直白得让他眼神慢慢黯淡下去,喉结滚动,道:“是。”
“和我在一起是为了听到那句告白。”
“……是。”
意料之中的答案,连奕难得诚实一回。宋之辞觉得他该问的已经问完了,连奕却追着上来,急切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有没有真心喜欢你?”
宋之辞表情没什么变化,原话复述了一遍:“你有没有真心喜欢我?”然后不等连奕开口,便自问自答道:“你要说你开始的确是有目的,但是到了后面假戏真做喜欢上了我,是不是?”
轻飘飘的两句,语气里有着明显的嘲讽。连奕心脏紧缩了一下,声音颤抖着,“是。”
“宋之辞,你信我。”你走以后,我这两年……连奕双手发冷,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要如何解释,说他选择性遗忘了他们的过去,这样说又能得到什么呢,说不定会被当成新的谎言。
宋之辞的冷漠令他束手无策,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让宋之辞相信他。他深感言语的无力,孤立无援地站在真空里,声嘶力竭也无法将他的心情传达到宋之辞耳里。
他突然半跪下,取出另一枚戒指。“你看,这是我们的戒指。我已经戴上了。”勉强的笑带着令人不忍的脆弱,是看似很坚固的外表下不堪一击的内里,“虽然迟了两年,但是今天正好是圣诞节。所以,宋之辞。”
“我们结婚,好不好?”
他已经想得很清楚,什么自由,什么新鲜的风景,他通通不需要。只要宋之辞,只要这个人在他身边就好。
望着一动不动的石像,他再也不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温柔的波光。如同渐渐窒息的绞刑的等待里,连奕多想强硬地为他戴上,用唇堵上他拒绝的声音,用各种手段折断他的翅膀,从此只能为他所有。
可是他不能。他比以前还要百倍千倍地心疼宋之辞,心疼他的遭遇,心疼他失去的眼睛。所以他不想说这两年他一个人有多痛苦,更不敢再让自己的欲望凌驾于他的意愿之上。
人在陷入绝境时,会“回光返照”地选择乐观。因为,宋之辞是那么的好,他们曾经是那么的好。破镜一定能重圆,覆水也能收。
然后宋之辞展开了手指。
这一瞬间,连奕觉得他立刻失去生命也没关系。因为站在他面前,站在他唯一光里的男人,向地狱里的他伸出了救赎之手。
连奕眼眶发红,双手颤抖着将戒指对准宋之辞的无名指。只要戴上这枚戒指,他们就能一起重新来过,像以前那样相视而笑、浪漫相拥,然后永远再不分开。
眼里的光越来越亮,却霎时灭了。
被宋之辞扇开的手,僵直在半空中。戒指掉落,滚动到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连奕看不见它掉去了哪里。
眼前一片漆黑,抬头去看宋之辞,黑暗中不变的冷漠,化作一把把枪直直抵在他胸口。
“这个戒指已经没意义了。”宋之辞说。他想要这对戒指作为一个纪念品留在身边,但他不想连奕拿着它们来使用。
或许不忍连奕露出那种表情,他动了一丝恻隐之心,“连奕,我真的累了。”有些东西,比如时间,比如某个人,比如一段感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永远不会回来。这个道理,连奕应该比他还懂才对。
“你就当放过我,去骗别人行吗?”连奕一直以来都是他人生里最难过的一关,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让自己彻底走出来,喜欢现在平静简单的生活,不想再在感情上投注无谓的心力,他已经精疲力竭。
宋之辞终于不对他冷漠,语气放软,却是在求他放过自己。他此刻在宋之辞眼中究竟是什么,是洪水猛兽,是不值得相信的骗子。
明明,曾经这个人会给他最温柔的笑,最柔软的怀抱,最心安的陪伴,如今,全都变成泡影。
“我不是只为了骗你……”声音哽咽,有很深很深的委屈。鼻尖泛红,微微颤动,胸口也涌动着悲凉,盯着垂在膝上戴着戒指的右手,喃喃道:“我是真的喜欢你。”
“真的?”宋之辞摇头,“你这个人有一分真吗?”
在爱上宋之辞以前,连奕或许会承认,他的确是没有一分真的人。就像永远在打胜仗的将军,只有被投入牢笼里,看见腕间镣铐的那刻才会懂得,他也会败。于是他意识到他也有真心,对方却不想要了。
他后悔了。
应该一早告诉宋之辞真相。不过是一句真心表白,他也不会残酷到见死不救。说到底不过是他可笑的自尊心,不想做一个卑微的求爱之人。
想在那人面前保留高傲的姿态,保持他上位者的位置。但是他忘了,爱情应该是平等的。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种感觉。原来当年被他伤害的宋之辞的心会这样痛。他的泪也流了下来。
“别走。”第一次顾不得尊严,抱住他的腰,低声下气恳求,“别走,求你。”
“真的,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喜欢你。”不要再离开,他无法再承受一次,是他宁愿忘记也不愿意承受的痛苦。
那个人沉默着将他扶起来。闻着那人身上的味道,他心都快化了。他不顾一切地说着誓言,说着他这辈子都没有说过的那些话。
而宋之辞只是轻轻点头,苦笑一声,“连奕,我爱过你。从认识你那会,就爱你。你知道我多爱你,多不舍得让你伤心,所以给了你无限伤害我的自由。”
“可是,我真的不想重来一次。”
“我不可能再喜欢你了,你明白吗?”
看不见的扳机扣动,一声枪响后,连奕什么都听不见了。
电话那头始终无人应答,纪琛窝火地将手机甩到一旁。看到灾难现场般的办公室后,不详的预感像不断扩散的乌云,不断萦绕在心间。想到连奕现在的状态,不由得将方向盘握得极紧,踩下油门,街头的行人只能看见飞速掠过的车尾灯。
房子没有开灯。但能感觉到有人在。“连奕?”他叫了一声,没人回应。
他屏息站了一会,从楼上听到了轻微的声响,似乎是电影的对白台词。连奕家是复式大平层,楼上还有好几个空置的房间,停在被砸破的门前,终于在一闪一暗的光线里看见了连奕。
看来原本门是上锁的。但主人似乎没有这间房的钥匙,所以他用了非常原始的方式:用钝器和手将门破开。破碎的木屑掉落一地,锐利的缺口处还沾了一点鲜红的血。
进入巨大的诡异的房间,周围摆设越看越令纪琛心惊,“连奕。”声音早没有了平时的游刃有余,他心重重地沉下去,叫着背对着他的人。
连奕坐在地上,头也不回,专注地望着屏幕。
走到旁边,抓起他的手,倒吸一口凉气,“怎么搞成这样?”或长或短,深浅不一的伤口分布在十指和手背,纪琛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样的表情,很缓慢地开口:“痛不痛?我陪你去医院。”
这句话让连奕有了反应。他将注意力从视频画面转到纪琛身上,看着这个陪伴他二十多年的朋友,旋即勾起一个凄惨的笑。
“如果你是他就好了。”
“你会问我痛不痛,他不会。”
“他本来也会。”说完,连奕笑得更深,脸也埋进黑暗里,肩膀耸动着。
“连奕,你别这样。”想触摸他的手最后还是收了回去,“一点都不像你。”
连奕又哭又笑。是啊,一点都不像他。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真是残忍,温柔的人降伏了野兽,野兽拔去獠牙甘愿归顺,后又被遗弃。
“你把宋之辞忘了吧,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你总能再……”纪琛安慰的话梗在喉头,只见连奕摇头,眼泪从眼角沿着鼻梁侧滑下,眼神空洞,“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他。”
我只要他。
上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连奕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是爱的猎手。
而现在,他已经跌落神坛,锒铛入狱,是失去自由的猎物。
“你只是暂时生病。”看着陷在悲伤里的连奕,纪琛用家人一般温柔关切的语气道:“过一阵子,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发现连奕似乎忘记了一些事情后,他去调查连奕吃的药,还有与心理医生的就诊记录,终于明白连奕这两年饱受的创伤之痛,以至于身体要开启自我保护机制,让他选择性忘记痛苦的记忆。
而此刻连奕的疯狂行径则暗示着,他想起了一切。
“我居然把他忘了。”连奕抬起满是泪的眼睛,出神地望着半空,陷入回忆般,“他一声不响地离开,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像个傻子。”
他想拿起曾经在每段恋情里潇洒自在的态度,也对这段挥手道别,但他做不到。
怎么可能,他是连奕,他多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为感情痛苦挣扎着陷入泥潭,成为丧家之犬般可怜可悲的败者。
可事实不断将他抽醒。因为他睁眼闭眼,都是宋之辞。甚至会产生幻觉,把路上类似的人当作是他,产生幻听,在独居的公寓里听到宋之辞叫他的声音。
连奕。连奕。
他开始吃药,否则无法入眠。
“我想他想到快要发疯,我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掐住他的脖子,质问他怎么能如此狠心。”
“疯到后面,我发现不如忘了好。反正我恨极了他,不如让他从我的生命里消失。”
从噩梦中解脱,只需将过去的记忆重新编码,换成简单可接受的结局:从朋友过渡到恋人,普通相处了一阵子后,因性格不合适分手。
没有诅咒,没有欺骗,没有爱过。
“可是当我再见到他,慢慢想起过去。我就知道我还困在两年前,根本没有动过。”他捂住脸,喉结滚了滚,心头全是决堤般奔涌而出的酸涩。
“原来我不是恨他。我只是爱他爱得很痛苦。”
“因为他不会爱我了。”他永远不会忘记刚才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心脏停止跳动的绝望。
“纪琛。你能明白这种感觉吗?”
写满悲伤的那张脸,在忽然亮起来的屏幕映衬下尤其惨淡,像日光下已经凉去很久的尸体。
纪琛静了半晌,双眸里闪动着不明的情绪,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对不起。”他说。
连奕依旧是摇头,“你道歉做什么,是我把一切都毁了。”就算没有纪琛告诉宋之辞那件事,他也迟早有一天会把宋之辞弄丢。
因为他本性如此,只有失去了才会懂得多需要。
“连奕。”荧幕上播放的纪录片里,有人正在叫他的名字,是那片雪地里宋之辞主动吻他的那幕。
连奕木然转过头去,看着只存在镜头里对他微笑的宋之辞,他抱着膝盖,沉浸在这个和他们的小家一模一样的幸福氛围里。
恢复记忆后,被宋之辞拒绝后,想起家里还有一个地方能收容他。那些家具早在两年前就被他搬了过来,沙发、白色小桌、所有一切,按照相同的格局摆放好。宽阔的大屏幕,可以24小时不间断播放他们在挪威旅游拍摄的视频,里面有宋之辞的笑,宋之辞的拥抱和吻。
还不算一无所有,连奕想。
镜头里宋之辞站在星空下,再度呼唤他的名字,然后连奕才听得真切,原来那个夜晚,被风吹散的下一句是:“我喜欢你。”干涸的泪痕重新被沾湿,破碎的咽呜声从手臂里传出来。
爱是占有,爱是毁灭,爱是想要而不可得。
这便是连奕从中体会到的关于真心爱上某个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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