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涉川再醒来,伤口已经好透了,微微有些麻痒,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他撑着地爬起来,身下的血泊早就干涸了,留下一个丑陋的黑圆,砖头缝里的血渍和污泥混在一起,不知来年会不会有野草在这里生根发芽。
墙上的烛火还是昏暗得不行,他其间有好几次迷迷糊糊地醒来,半梦半醒间看着唐寄雪拎着什么,血从那玩意往下面流,落在地上堆积出一个一个小小水洼。
唐寄雪的脸色很不好,他的头发也往下滴着血,手上抓着那根鞭子,上头覆了一层盐霜。
殷涉川不喜欢这条鞭子。
他的第一辈子,唐寄雪也拿这鞭子抽过他,因为他跑下山去逛青楼。殷涉川当时都不知道青楼是个什么地方,那几个弟子骗他说十二楼的人都会来这儿,殷涉川要是想真正融进来,就应当跟去。后来闹宗门大比闹成那样。唐寄雪的神情很不好,他叫林声愁上擂台和他打了一场。
殷涉川坐在一边的木头凳子上,他隐约记得那日的太阳很大,晒得人的脸发红。唐寄雪的剑闪着光,挥动的时候很灼眼。
那日唐寄雪就像是不要命一样,往林声愁的剑上撞,竟然同和他差了几个大境界的林声愁打得不分上下,甚至逼得林声愁出剑护住自己心脉。
下了台唐寄雪和他一起去戒律堂领罚。唐寄雪把他抽了一顿,殷涉川咬着牙没哼一声。
因为唐寄雪也不喊疼。
他明白不了唐寄雪到底在想什么。但是他知道唐寄雪恨他。
唐寄雪也恨他自己。唐寄雪是个胆小鬼,很可怜,凄凄惨惨的。
林声愁要是揍了殷涉川,殷涉川会扑过去把林声愁给揍一顿。就算林声愁是他爹。殷涉川不明白唐寄雪为什么不直接揍他爹一顿。
“你醒了?”
唐寄雪的声音比他的还要干涩许多。
“师尊?”殷涉川拍掉领口的血痂。
鞭子伤愈合得太快,摸上去只留下了几道鼓起来的肉芽,一定是很难看的。他想唐寄雪不会喜欢。怪这伤没能留久些,好歹是唐寄雪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见了血的,掺杂着恨的。
但唐寄雪一点儿也不在意他。殷涉川思来想去,心头又一阵酸涩。
“你的伤,好得很快。”唐寄雪拿着块布擦手,“有什么想说的么?”
那块布上满是血渍,黑得都看不出底色。唐寄雪的手被擦得有些破皮,右手小指有些红肿。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身后挂着许多殷涉川叫都叫不出名字的刑具。吸饱了血,在烛火底下显得更加油亮崭新。或许是血里也融了油脂,在血里面洗了一遭,铁片子都要亮上几分。
“师尊。”殷涉川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想上去抱紧唐寄雪,跟他说这辈子不要互相捅刀子了,反正两个人都要好好的。但那太好笑了,唐寄雪不会搭理他的。
“不是我的血。”唐寄雪扶了扶额头,血擦上光洁的前额,没像昨日那般失态。
他眼底一片青黑,从一旁拣了卷轴起来。卷轴堆成一座小小的山,山尖的卷轴沾了血,受潮地蜷起一角。
唐寄雪身上的药味几乎被血腥味掩了去。
“师尊,几日过去了?”殷涉川从身后环住他,手从他腋下穿过,感觉他整个人没什么肉。
戒律堂里只有一点烛火,压根儿瞧不出时日,先前还能听到魔修在小声叫苦,这会儿却是彻底地静下去了,要仔细听才能听到几束刻意压抑的吸气声。
唐寄雪没抬头,只是身子一僵,手里拿了支兼毫在那儿,沾了墨就往下写。
“师尊?”殷涉川小声叫他。
地面上都是干涸的血渍,还有血顺着地缝往这边流。
“涉川?”唐寄雪对着殷涉川轻轻一笑,嘴唇龟裂出血。
“我好像一直这么揍你,一点意义也没。”唐寄雪舔了舔龟裂的唇,舐得嘴唇泛起病态的红,“我这么恨你,好像还真找不到杀死你的法子。你晕过去的那段时间里,我杀死了你挺多次了。”
“用鞭子勒死,再把你的脑袋割下来,或是用火烧死,烧成青白的灰。”唐寄雪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日的天气,“天道还真是偏爱你。”
殷涉川再回过头去,看那一面墙的刑具。
它们挂在钉子上,钉子早已锈迹斑斑。这么密密麻麻地摆放刑具,给人一种很恶心的毛骨悚然感。
“怎么样?我的身子是不是很不错?”殷涉川靠在他肩头,“师尊,你杀了多少人。还没见到过我这样,让你玩得尽兴的吧?”
唐寄雪的笔尖刷刷地在卷轴上晃,他顿了顿,圈了个地名。
“要是你不会活过来就好了。”唐寄雪掰开他的手腕。
“我想要中间的的铁烙。”殷涉川以为唐寄雪又对着他生气了,便道。
唐寄雪取了烙铁,却直接绕过他,一手拎着卷轴,走到黑洞洞的长廊里去。
他几乎是同时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
“为什么要到招摇山那儿去?”
他听见唐寄雪在发问。用哪种极平淡的语调。
之后又是金属撞击的声音,还有铁烙贴上皮肉的声音。空气里飘来一阵烧焦的气味。
殷涉川没忍住,咽了口唾液。
“快说吧。”唐寄雪还在那边好性子地问,“你也不想我用铁烙把你整张脸都烙一遍吧?这样很辛苦的,我的手很累,要是不小心发一下颤,可就要捅进你的鼻子孔里面了,烧得你五脏六腑都流血不止。”
殷涉川不知道他是说给魔修听,还是说给他的。唐寄雪知道铁烙捅进身子里的感受,殷涉川记得事自己亲手烙的。烙在他身上的伤里,烙的时候唐寄雪一直在骂他。
殷涉川笑了一下,面部又是一阵抽痛,跟着走了过去。
“师尊,你好狠啊。”他虚虚倚在铁栅栏上,手拨弄了一下锈铁,“那可是很疼的。”
唐寄雪没答话。
他只看着唐寄雪的背影,他手里的铁烙还在发着红光,照着他破皮的小指。
魔修被锁链穿了琵琶骨,串腊肉似的挂在角落,半跪趴在地上,畏畏缩缩地看着唐寄雪,干瘪的脖颈缩了缩。
“唐寄雪……你不能这样,你可是名门正派……魔修都不会这样审人的……”魔修的牙齿掉了几颗,半边脸都被烙得不成模样,融化的血肉顺着枯死的皮肉往下流,“你…”
“是吗?”
唐寄雪的笑得格外温和:“快说罢,去招摇山做什么?”
他的烙铁又往前靠近了几分,火星子四溅,烫得那魔修连连惨叫。
“说出来我还能让你多活上几日,要是不说呢,就只能继续用烙了。”
唐寄雪说罢,一晃铁烙,火星子落在魔修鼻尖上,霎时腐蚀了小块皮肉。魔修疼得口水鼻涕乱流。
“是烙在这儿呢?还是烙在这儿呢?”唐寄雪轻声道,长发垂在白衣裳上,梳得一丝不苟。
铁烙快要烙上去的时候,他的手又骤然一松,铁烙砸在魔修空荡荡的裤管上,“哐当”一声,烧了起来。
殷涉川才发觉那魔修没下半身。
“我说……”
唐寄雪又笑了笑,伸手绾起鬓角垂落的碎发:“说罢,乖孩子。”
“是玄女宗……教主想吞了玄女宗……”魔修嘴皮子打架,结结巴巴道,“那儿有玄女宗的人,我们本来杀了她们的弟子,然后混进去的。”
唐寄雪收了铁烙:“然后呢?”
“早说清楚,也不必吃这么多苦头了。”他笑着说。
唐寄雪合上铁栅栏,上好锁,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才放心。
“是不是很残忍?”他问殷涉川。
唐寄雪在卷轴上标了行小字,就在那些大字的边缘。
“他们把招摇山那边的人都杀光了。十几岁的小姑娘,八十岁的老妇人,多可怜。”唐寄雪望着他,难得解释了一回,“所以我觉得他们是该死的。我对他们没有什么怜悯心,他们对玄女宗的弟子也没有怜悯心,所以我不觉得我做得很过分。”
“老玄女说魔教异动。”唐寄雪继续说下去,“要从他们口里撬出点话,这样做最轻快。”
“你不用和我解释的。”殷涉川从他手里接过铁烙,被烫了一下,“问这么久,累着了罢。”
唐寄雪愣了愣:“嗯?”
“反派,多奇妙的两个字。”唐寄雪恶劣地咧开嘴笑了,“恶心吗?”
“不恶心的。”殷涉川抓着他的手起来吻了吻,唐寄雪的手上也是血腥味,“做的很好。”
“反正都是有人要疼,比起十二楼的人,不如是魔修。”殷涉川说,“都与我无关。”
身后的烛火颤了两下,熄灭了。
殷涉川听见身后有什么野兽的叫声响起。
“是蛟龙。”唐寄雪抽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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