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涉川从唐寄雪的眼睛里看见了那条蛟龙。
它很漂亮,漂亮得几乎是摄人心魄。
深黑的坚硬鳞片,看上去就像是玉石打磨成的碎片,但那其实是比玉石要坚硬上数倍的玩意。
和唐寄雪的眼睛很像。
那条蛟龙受伤了。
它跌跌撞撞地在往唐寄雪的方向爬,每爬一小寸,漂亮的鳞片就往下掉下一小块来,露出灰败的伤口。
唐寄雪站在另一边。
唐寄雪又变得让人看不懂了。
“唐寄雪,我在看你。”殷涉川说。
唐寄雪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他是被我打的。”唐寄雪笑着说,嘴角还有他自己的血,“我将剑捅进他的身子里,他一下子就动弹不得了,那么漂亮高贵的生灵,踩在我的脚底下,扭得像一条蛆虫。”
“真教人作呕。”
他的眼珠子在转,但没有看向殷涉川的,蒙了一层淡淡的情绪。
这条伤痕累累的蛟龙在地上扭来扭去,笨拙地撞出一连串的响声。
他也不明白唐寄雪想说什么。
他觉得唐寄雪快要死了。
烛火暗淡,唐寄雪在一边翻卷轴,外边的太阳照不进来。狭小的空间里,有魔修在小声地喘息,还有血很压抑地流动,没入砖头缝里。
“师尊。”殷涉川叫到一半,又改了口,“唐寄雪。”
“唐寄雪,你要好好的。”殷涉川憋了很久,才说出这句显得苍白的话。
“你知道我怎么一直没死么?”唐寄雪将卷轴翻得响个不停。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带着风雪从北地过来,剑上的血还是热的。”唐寄雪轻声说,“十二楼里的人都很高兴,我又斩了大魔,大家都说我将来能带着十二楼除掉魔教。”
殷涉川望望唐寄雪,又望望蛟龙。
他终于明白蛟龙在做什么了。
他在对着唐寄雪求|偶。在请求唐寄雪和他交|媾。
这个故事让他感到很压抑。唐寄雪的口气也让他感到很沉。就像是溺水的人胸口沉沉地压着水,四周都是黑的。
水的下面还是水,下面的水更冷,更黑。
“我知道。”殷涉川顿了顿。
上辈子翻旧账的时候,就有人说唐寄雪杀了自己母亲夺取修为。一个刚斩完大魔的人,剑上的血都还没干,匆匆忙忙地赶回来。
忽然十二楼里跟他有点拈连的都死干净了,都死在唐寄雪手里。他的修为蹭蹭地往上蹿,就有人说所有唐家人的修为都被他偷走了。
和唐家有关系没关系的人,都跳出来指着唐寄雪的鼻子尖骂。说他是白眼狼,说他不如畜生,说他是“贼”。
不会有人去听唐寄雪要说什么。
这些人前几日欺负殷涉川,骗殷涉川,很多年后又去骂唐寄雪,戳唐寄雪的脊梁骨。从来都是同一波人。
唐寄雪学不会像殷涉川这样,殷涉川不把这些人放在心上。殷涉川觉得自己和那些卑微的人不一样,他觉得自己高高在上,这些东西都无关痛痒。
那条蛟龙还在慢腾腾地爬,比先前还要慢太多。他好像没有力气了,嘶嘶地吐着信子,信子只剩下干巴巴的骨头。
“他在做什么?”唐寄雪忽然说。
“明明是他害死我家里人的。”唐寄雪又笑了一下,“他挣脱锁链,杀了十二楼的弟子,我娘第一个去拦他,然后被他咬死了,尸体都辨不出原本样貌。”
“然后就是我的叔叔,我的婶娘,没有一个退缩的。”唐寄雪慢慢地说,“他们都死了,最后是我。很奇怪,真的很奇怪。为什么蛟龙忽然躁动,还是在林声愁,我姑姑,还有父亲都不在的时候。”
“天道。”殷涉川说出了那两个字。
唐寄雪的笑容似乎又惨白上了几分:“死的人太多了,都不知道谁是谁。”
“我本来要死的。”唐寄雪接着说,“但我没有死。我娘她他的修为给我了,叔叔的,婶娘的,和我扯上一点儿关系的,生生让我突破了几个境界。”
“他们重伤了这条蛟。”唐寄雪说下去,“我又重伤了他。”
“这条蛟向我垂下脑袋,小心翼翼地吐了一口火。”
唐寄雪说完这句话,就没再笑了。
这里好像又是故事里从来不会提到的东西。
殷涉川走在康庄大道上,他看不见的地方,一直就有东西在腐烂生锈。
那条蛟龙被封印了,挣脱封印,好不容易见到太阳底下。这些人在他眼里就像蝼蚁,于是他踩死了几只蝼蚁。
他在唐寄雪面前停下了。
然后请求唐寄雪成为他的伴侣。
唐寄雪冷淡地望了他一眼,又恢复成了平日里高高在上普度众生的模样。
“唐寄雪,你恨我。”殷涉川的靴子踢了踢蛟龙。
地上的蛟龙还在爬,露出里头的森森白骨。这种生灵生时高傲,不可一世,连凤鸟都不敢同他去硬碰硬,可怜巴巴地在唐寄雪脚边叫唤,好像一条饿狠了的狗。
殷涉川的心里也难过起来。
他也想起他死去的阿姐,穿着桃红色的纱裙走在冰天雪地里面,好像桃花开了,阳春三月的太阳,那么地明媚。
唐寄雪重重叹了口气。
“剧情就要开始的。先是玄女宗,再就是十二楼,新的轮回。”他说,“天道看我们,是不是就像那条蛟龙看蝼蚁呢?”
“师尊,你会原谅我么?”殷涉川抱起蛟龙的大脑袋。
他感知到了同类的气息,茫然地仰着脑袋。
唐寄雪摇了摇头。
“我信不过你。”唐寄雪捡起卷轴在上头勾画,“没人能信得过自己的仇人。”
“倘若你是北地那个清清白白的,我还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葱白的指腹上被溅了血污,“我恨的是你。”
殷涉川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人欺负他,他会成双成倍地报复回去,但这是唐寄雪。
错在殷涉川身上。
“我不会让上辈子的事情发生。”唐寄雪收了卷轴,“玄女宗的人今日便会来,我会和她们说清楚。那里不能出事。实在不行,我便去招摇山一趟,趁着我还剩些时日,收拾了那堆魔修。”
“唐寄雪,我说,要是我这辈子救下你,救下那些不该死的人,你会原谅我么?”殷涉川问他。
烛火摇晃了两三下。
唐寄雪起了身,只留给他一个瘦削的背影,没有作答。
“那我去死呢?”殷涉川问。
这好像是他唯一补偿唐寄雪的法子了。
殷涉川有点明白唐寄雪了。
那条蛟龙害死了唐寄雪的生母。
要是有人害死了殷涉川的阿姐,殷涉川会很恨很恨那个人的。
“你怎么做,和我没干系。”唐寄雪的步子并未停下,“你去救那些人罢,那是你欠他们的。”
“你不会死。那些人也不会死。”殷涉川说,“你应该恨我。这样我们还会继续纠缠在一起。”
蛟龙的眼珠子被唐寄雪挖出来了,空荡荡的眼眶里什么也没有。
“滚。”唐寄雪这会儿又被勾起了怒气。
“小唐哥哥,你好了没?我能进去么?”殷涉川特别讨厌的那个曲和光在外头喊,“等你好久了!”
“我出来了。”唐寄雪理了理衣袖。。
“我想进来。”曲和光在外面大声喊,“小唐哥哥,你不是说将来让我进戒律堂看看的么?”
唐寄雪似乎已经走出了一段很远的距离。
他的声音远远地,从外头传来。
有金属锁打开的声音。
“你还小。里头很脏。”他听见唐寄雪说。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