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涉川从戒律堂里走出去,头顶的太阳还是那样咄咄逼人,一群一群的白鸟盘旋着,挥舞着雪白的羽毛,向太阳奔赴过去。
他好像又做梦了。
又有人抢走了他的身体,操纵着他说出一些很难听的话。
殷涉川不明白,殷涉川也不会说出这么难听的话。
他才满十八,才死了阿姐。唐寄雪要接他去十二楼,他就去了。
殷涉川什么都不懂。
那个人蜷缩在他的身体的某个角落里,给他一种难受极了的感受。
像是毒蛇栖息在树上,冰冷的信子缠绕在他脖颈上,随着他的吐息蠕动。
他从北地过来,看什么都懵懵懂懂的。好像遇见唐寄雪就是一场梦。
梦醒了,他又会什么都没有了。他的识海里已经乱了。
那个人就在他的识海里重复一些奇怪的话。他却本能地感到那人很强大。
比唐寄雪还要强大。他根本没有反抗的力气。
内门弟子领了他去,带他去唐寄雪的主峰上,轻蔑地望了他一眼,倒是什么都没说。
唐寄雪骗了他。
主峰上不漂亮。
主峰上只有当年蛟龙留下的痕迹,那么多道深入岩壁的刻痕,上头连根草都长不出来,深褐色的泥土,被太阳光秃秃地照着,龟裂出灰败的痕迹。
那条蛟龙在地上留下了一个大坑。殷涉川心不在焉地跟着人上去,抬头望了眼天,天还是琉璃的蓝色。
殷涉川又回到唐寄雪隔壁的小院子里。梧桐树长得似乎比他来的时候更高。
教剑法的长老姓孟,到了时辰,殷涉川要自己下山去找他。
然后站在不大不小,但看上去格外空旷的那块地上。石头面上满是碎裂的剑痕,都是十二楼的弟子一道一道用剑劈出来的。
孟长老长得年轻,但他的脸就像才死了娘,爹又去世了。总是很用力地揍练得不好的弟子,那些弟子嗷嗷地叫疼,疼之后又回去骂骂咧咧地拿起剑操练起来。
孟长老没打他。
孟长老说他练得最好,他还叫殷涉川站在台子上给所有人演示一下,要那些比殷涉川先入门的,比殷涉川年长的,都抬着头仔仔细细看殷涉川是怎样用剑的。
殷涉川听到很多声不满。
殷涉川答应了。
殷涉川想让唐寄雪看见。
他想变得更厉害,变得像他识海里的那个“殷涉川”一样,变得像唐寄雪一样。
他对着岩壁上的痕迹,劈了一剑过去,凛冽的剑风甩在岩壁上,石头被他削出一道极深的刻痕。大块的山石碎落坠下,如一场瓢盆大雨。
孟长老说那里原本有道痕迹,是唐寄雪留下的。他的剑风盖过了唐寄雪留下的痕迹,好像唐寄雪那道剑没留下痕迹一样。
孟长老说他的天资比唐寄雪还要好。殷涉川心里有些小小的雀跃。这时候有外门弟子围在他身边问他怎样练剑。殷涉川懒得同他们去讲。
他们这群蠢东西又听不懂。他们没有唐寄雪聪明。
等唐寄雪回来,他就去找唐寄雪,将这些事一件一件地讲给唐寄雪听。唐寄雪一定会很,或许会笑,或许他能够厚着脸皮去索一个吻。
他很辛苦,但一个吻就够了。
殷涉川走在小径上。
光秃秃的小径,两侧都是万丈深渊。他还没学会御剑,只得一步一步地去走上去。孟长老说这样才基本功练得会更扎实。
他已经好多日没见到唐寄雪了。
他被丢在这些他不屑去看的人里头,听着这些人叽叽喳喳地谈论有关唐寄雪或是无关唐寄雪的事。唐寄雪没来找他,他在忙着打压魔教,忙着和其他的宗派谈拢关系,还在忙着十二楼的各种事情。
唐寄雪说他要去处理魔教的事。
等他回来,那事应当便已经解决了。他的师尊雷厉风行,下了决定的事,那是一定能成的。
殷涉川在十二楼上,就听到魔教的谁谁谁又被杀掉了,是唐寄雪动的手。他想下山去看看,但是只要他走出几步,孟长老就会叫他回去。
他说殷涉川不能四处乱走。
唐寄雪的寝居在山巅上的小院子里。木头搭建的简陋屋子,甚至比不上陵都那些寻常人家靠水的院子。小阁楼旁边还是一座直插云霄的高楼。
殷涉川喜欢这样气派的高楼。
殷涉川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高的楼。通体气派,雕着些栩栩如生的凤鸟,好似天在它旁侧都要伏低了小心翼翼地浮着,担惊受怕的,怕撞上了楼。它更像是塔。
那里是唐寄雪干正事的地方。
他还不太明白正事的意思。
“招摇山那边的魔修,都除尽了。”唐寄雪的声音从门里传来。
窗户纸上照着三人的身影,被梧桐树的影子遮得断断续续。
唐寄雪端着杯子,轻轻啜了一口:“剩下混进去了的,一个一个找出来就是了。”
“多谢了。”女人说。
“前辈,我们只将些魔修弄死是没用的。”唐寄雪将玉杯子置放在桌子上,“魔教的教主不除掉,魔修只会越来越多。斩草得除根。”
“我爹不是那么好找的。”曲和光在一边插嘴道,“鬼知道他天天到哪里去,不过他在找一个人。”
“谁?”女人问。
“他来了。”唐寄雪顿了顿,不紧不慢道。
殷涉川一整日的好心情被搅得稀碎。。
被他封存下去的记忆,又爬起来翻涌起来,那个人又挣扎起来争抢这具身体的控制。
他的视线一点一点模糊下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描金绘彩的凤鸟飞了去,殷涉川望过去。
唐寄雪坐在东座,整好以暇地看着他,像是等了他许久。他微微笑了一下,笑意未达眼底。
“殷涉川。”曲和光第一个叫出声来,脑袋靠在唐寄雪肩上,眼睛盯着唐寄雪的耳垂,“被我爹追着杀的感觉怎样?”
“和光。”唐寄雪制止道。
“我…”
他又要开始做梦了。
那个殷涉川又要来抢他的身体了。
唐寄雪恨那个殷涉川。
“就那样吧。”那个殷涉川从容不迫地替他答道。
他走到厅堂中央。
恰好一阵风吹过来,女人惊呼了一声。
“叶子落下来了。”她说。
殷涉川认得这个女人。
她穿了件天青色的长裙,眉眼间已经有了些纹路,不过还能看得出年少时的风华绝代。
玄女宗的,很有资历的一个老前辈。后来怎么死的他记不清,好像是看不惯他的做法,被跟在他屁股后面的人弄死了。
唐寄雪为这事骂过他。他说老玄女没做错什么。
被弄死的人太多,他记不清那么多。
那么多的人连坟头都没有。
殷涉川不是人,有时候读不懂人的悲喜。
他神色冷淡:“嗯。”
“这孩子就是殷涉川?”女人笑了笑,摸了胭脂的唇弯了弯,出声问道,“气息很稳,小唐,你倒是捡到了个宝贝。”
“他前途不可限量。”老玄女说,“孩子,你多大了?”
殷涉川拉开唐寄雪身边的椅子,木头椅子滋啦地划过地面,被曲和光狠狠瞪了一眼。
“十八。”唐寄雪替他答了,“若是过几年,应当能步入元婴了。”
唐寄雪没在看他。
殷涉川下意识地去看向唐寄雪。
他在笑,殷涉川总怀疑他的笑,每个弧度都是细细计算过的。
唐寄雪是不是算到了这个壳子会去找他?
他眼睛里浮了层梧桐树的影子,是那种混融了青的黑。淡淡的,深得能吸人魂魄。总之很好看。
“这算什么……”曲和光抱怨说,“我要有他的命格,我说不定早元婴了。”
“他也是个可怜人。”女人叹了口气,“听小唐说,过得很苦。”
曲和光听不得她说殷涉川,在一旁阴阳怪气道,说时不忘看唐寄雪眼色:“还没我苦。”
“我娘是他害死的。我怎么可能给他好脸色?”曲和光抓着唐寄雪的左手,手搭在唐寄雪缠的绷带上,手小心地摩挲了一下,又抽回了。
老玄女和唐寄雪一时都没有说话。唐寄雪望着窗子外的梧桐树,有些走神。
“说正事吧。”曲和光敲了敲桌子,“我可不愿同他多说话。”
“涉川,你在北地遇上了很多魔修么?”唐寄雪回了神,问他。
“不多。”殷涉川索性靠上椅背,沾了泥的靴子搭上的桌子,翘了个二郎腿,“他杀我,不是为了阿姐么?”
“阿姐死了。他喜欢阿姐,阿姐不喜欢他。”殷涉川端着唐寄雪的茶杯喝了口。
茶凉透了,入喉苦得要死。
“他这么多年一直在找我,我见过他一面。”殷涉川慢悠悠地说。
阿姐死了第一次。他很难过。
阿姐死了第二次。他难过。
天道安排他一直重生,阿姐在他眼前死了那么多次,殷涉川还是难过。但是没有第一次那样浓烈的恨意了,不会再像有把刀子戳在他胸口。
刀子戳久了,疼多了就会习惯。
“师尊,还有什么要问的。”殷涉川望着他,不顾曲和光快要戳出刀子的目光,手搭上了唐寄雪的手背。
上面有多了细细密密的小伤疤。
他紧紧抓着唐寄雪的手指,浑身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
想含在口里。
唐寄雪咳嗽了两声,捂着嘴角起了身,指缝里掉了两滴血。
他又受伤了。
但是玄女宗那边的魔修都没了。多半是唐寄雪干的。
这辈子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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