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寄雪扶着树干,又呕了口血。
好像让魂魄上的裂痕更深了。
但是留给他的时日不多。
他要很费力地跑,跑到喘不了气,膝盖脱臼。唐寄雪想起来都感到好笑。
他这会儿忙里偷闲,才能和老玄女见上一面,交代几件事。赶明儿又要去别处。
值得信任的人只有那么寥寥几个,陵都那个孟浮海,为他死掉的老玄女…还有半个在外头的林声愁。
殷涉川和林声愁真是绝配的父子两个。两个都不是好玩意。
他吸了口气,含混了泥土的血腥气还在翻,肺部注满沉甸甸的铁锈一般,一呼一吸间漫着钝痛。
唐寄雪慢慢地走进去,在椅子上坐下了,换了好受些的姿势。
曲和光和老玄女都关切地望着他。殷涉川倒是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子外,手有一搭没一搭摩挲一下白瓷杯,手上被唐寄雪弄出来的鞭痕,凝成一道细长的疤。
他将唐寄雪的瓷杯子拿了去。样子好像一条咬到骨头的狗。
“我爹见了你,怎么没把你弄死?”曲和光掐着嗓子,有意刺他。
“曲教主的修为大致在渡劫期。”唐寄雪没说什么,只是不留痕迹地绕开了话头,“不说弄死殷涉川,弄死在场的,只是轻而易举的事。”
老玄女原本在倒茶,嘴角的笑闻言一僵:“小唐,我们这边还有林声愁。”
“林声愁的修为,是渡劫期没错。”唐寄雪在那几个白瓷杯里挑挑拣拣,取了个没人用的,“他们两个要是打起来,分不出胜负。”
“但林声愁会一直站在我们这边么?”唐寄雪话锋一转,“他站在十二楼,不过是为我。”
“他苦苦追求的人,也姓唐,是我的先人。”
唐寄雪说到这里,便没再说下去了。
窗子外的梧桐树若有所感,窸窸窣窣地响了一会儿。惨淡的太阳光圈印刻在杯子檐上,尘垢清晰可见。
这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林声愁当时来找他就不是什么好时候。唐寄雪家里人都死干净了,姓唐的就剩下唐寄雪一个,他爹把他关戒律堂里,他跟蛟龙打了个半死,蛟龙被关起来了,他爹又狠狠揍了他一顿。
那段日子唐寄雪过得不太好。周遭的人都在骂他,都是戳着他的脊梁骨骂。骂他害死了他娘,骂他是个懦夫。看了唐寄雪他爹的眼色,骂得就更凶了。
唐寄雪那时候以为自己要死掉了。魂魄在同他的身子分离,然后渐渐地破碎出裂痕。
林声愁来找他,风尘仆仆的,推开厚重的门,带了十几箱的宝贝,要跟唐寄雪定下婚约。简直比凡间帝皇娶亲还要隆重。
他们说得很清楚,没有什么情深义重,唐寄雪长得像他先人,甚至比他先人还要光彩夺目。
林声愁喜欢他的脸,唐寄雪喜欢他的修为。这是一场明明白白的交易,林声愁在这场交易里产生什么情感,都与他唐寄雪没有干系。
但这场交易会在今年八月份终止。
林声愁要滚去修无情道了。修无情道的,将魂魄和身子捆在一块儿,修为自然也跟着蹭蹭地往上蹿,对林声愁来说,触到大道边缘不是什么难事。
他这是腻味了,想飞升了。
“小唐哥哥,你说他…”曲和光嫌恶道,“他装出一副情深似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多好的玩意儿…”
唐寄雪拎着他爹留下的那把茶壶,往杯子里添了些水,连着茶渣子也倒进去了:“他动没动心,那是他的事。”
“他还想着飞升上界去找我先人。”唐寄雪缓缓道,“他那么惜命的人,总不会去同曲教主硬碰硬的。”
“哪怕是我被曲教主弄死了。”唐寄雪又补充道他或许还会发发疯,为了宣泄一下自己多余的同情愧疚,去和曲教主打上一架。”
唐寄雪说这话的时候,发觉殷涉川又在看他。望他的目光里无端多了不少东西,金眸里落了星点太阳光,也不知道挪开眼。
“小唐哥哥!”曲和光打断他,“还不如叫他将我弄死,让我爹发个疯。我爹相对比较疯癫,我比较期望他因丧子之痛,英年早逝。”
唐寄雪没忍住,笑了好一阵。
茶水发苦,砸着存留在口里的血,有股说不清的味。
就连老玄女都没忍着捂着嘴轻笑了起来,眼角皱纹舒展开:“和光,说什么胡话。”
“我说笑的呢。”唐寄雪说,“不至于,不至于的。”
“若是我碰上曲教主,就算不能重伤他,也能教他吃个苦头。”唐寄雪又说,“我们找他这么大的仗势,他没道理躲在里头。”
老玄女叹了口气,眉上纹路像是又深了几分:“魔修已经死了很多了。”
唐寄雪敲了敲杯檐,恰好触到檐上的缺口:“他到底想要什么呢?他在意什么?”
“玄都公主已经去了。他在剩下世上唯一的牵挂,便是和光。和光是他挚爱的血脉。”唐寄雪若有所思,“我原以为他是要为和光铺出条路来,如今一看,也不是。和光留在十二楼,这么多人照看着。将来也不会有人为难。”
“他想要他自己的命。”殷涉川冷声说。
他倚着椅背,方才一直没有说话。
“阿姐同我说的,他不喜欢自己的一生被人安排。”殷涉川说,“那日他去玄都,见了阿姐一面,便这样说。”
“阿姐不喜欢他。”殷涉川抿了抿唇角。
他望了眼唐寄雪的瓷杯子。唐寄雪看着他的喉结动了动。
“他的脑子,有时候有点问题。”殷涉川想了想,才道,“行事没有逻辑,想到哪一出是哪一出。”
唐寄雪不动声色地记下这点。
要是这样,就更棘手了。
“涉川,你同他见过几面?”唐寄雪轻声问他。
“师尊,你同我见过几面?”
殷涉川望着他,喉结又动了动。
他见过唐寄雪很多次。
比曲山长来找他阿姐的次数还多。阿姐狠狠揍姓曲的,对着姓曲的扇他耳光,姓曲的都腆着脸笑。
“回答我。”殷涉川重复了一遍,“师尊。”
“你要是答出来了,我就将他同我次次相见,都细细讲上一遍。”
唐寄雪没回答他。
殷涉川知道他必定记不清。唐寄雪从来不记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或者,你吻我一下。”殷涉川叹了口气。
唐寄雪的薄唇一张一合。
“殷涉川,学你妈狗叫!”曲和光在一边暴跳如雷,“别一口一个阿姐的,那是我娘,我亲娘!”
“那她不爱你。她都不知道有你存在。”殷涉川不慌不忙道,勾下了身子,迫近唐寄雪那侧,“毕竟你,只是你爹用禁术造出来的玩意儿。”
唐寄雪向后退了退:“涉川。”
他一动,又露出脖颈上的伤痕。淡淡的浅红,看上去如同被人吻上去的。
“今日孟长老夸我了,你不该吻我一下么?”殷涉川问他,“一下就好。”
曲和光跳起来,麻利地扇了他一个耳光,扇得殷涉川半边脸肿了起来。
“你他妈有病吧,殷涉川。”
“唐寄雪,过来,吻我。”殷涉川恍若未觉,侧着脸对唐寄雪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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