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含章下意识看了眼怀中的伤。
白皙匀称的肌肉上覆有薄纱,临近胸口,鲜血往外渗,是处箭伤,好在没有伤及心脉。
卫含章记起来了,这是他十七那年,也是他刚从战场上回来的第一个春日,两年前,十五岁的卫二公子逃学出走,去投奔了沈家军。
沈离光也在军中。
他长卫含章三岁,国子监的课业修完后没有参加科考,而是子承父业,去了南边打战。
这时的大魏并不太平。
南有蛮夷骚扰,北有匈奴虎视眈眈,西边还有羌人伺机而动。好在大魏有所防范,善用将才,下放兵权,派沈家军南征,卫家军北伐,燕家军西御。
投军的新兵三路都可去。
卫含章选择了南路。
一来,北路有他父兄坐镇,他不想去凑热闹惹得他们不快,二来,羌人是墙头草,颇有坐山观虎斗之意,很难和燕家军打起来。
卫含章不想过去当个摆设,他在疆域图上圈圈画画,最终选择了南下,去找沈离光。
初生牛犊不怕虎,第一次上阵杀敌的卫含章就展现出惊人的天赋,让沈大公子刮目相看。
战前,沈离光在帐中碎碎念,万般叮嘱:“卫二,你就跟在我身后,不要怕。”
战时,沈离光余光瞥见那个骄傲明亮的少年剑起剑落,带着风卷残云的杀气,好像天生就是为战场而来。
霞光西落,镀在少年染血的面颊上,看得沈离光愣了愣。
少年的体格尚且清瘦,如长安城外的春水,有一股皎洁清澈的意蕴,可他砍敌人的头颅时,又如春水结冰,锋利而寒凉。
剑尖染血,眉目不惊。
沈离光有点怕了。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跟随父亲沈国公上战场,杀人时都不利索,下了战场还吐了很久。
反观卫二公子,打了胜仗后还多吃了两个馒头,睡得也很香。
沈离光偷偷爬上他的床,想装鬼吓他给自己找回一点颜面,谁知卫含章眠浅,一双漆黑的眸陡然睁开,反把沈大公子吓得不行。
他拍拍心口道:“你这人真是奇怪,一丝惧色都没有。”
卫含章伸手,把他从地上扶起来,道:“大概是因为我没有牵挂之人吧。”
如沈离光这般,念着他远在长安城的母亲和妹妹,自然无法以死相搏,总留有余地。
卫含章却不同,他家中没有值得牵挂的人,心里也只有一个念头,拼死也要拿到军功。
他想出人头地,建功立业,一方面是有保家卫国的信念,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私心。
他曾天真的以为,可以用军功换一个人。
换他心上的月亮。
……
再后来,大魏和南蛮这场交战持续了两年,卫含章也从新兵升为校尉,比沈离光升得快多了。
沈大公子也有过不服气。
直到最后攻城一战,卫含章推开他,替他挡了敌军一支冷箭,箭穿铠甲没入皮肉,少年连哼都没哼一声。
他反手提剑,斩断箭尾,忍着痛,咬牙继续再战。
沈离光所有的不服烟消云散,甚至自愿当仆役,把卫少爷接到自家府邸,好生供养他。
这便有了卫含章睁眼时那幕,沈大公子来探他胸口,只是想揭掉染血的薄纱,给他换药。
卫含章觉得,大可不必。
沈离光日后也是有夫人的人,这样对他拉拉扯扯,很不好。
他往上提了提雪白的中衣,目露嫌弃,不知是烦沈大公子的笨手笨脚,还是因为那道脚步声越来越近。
卫含章突然有些不自在。
门口的竹帘被人掀开,带来潮湿雨意,比男子还豪爽的沈小姐走在前面,轻拍窄袖红衣上的雨丝,笑道:“阿贞,伞就扔外边。”
“好。”在她身后的少女应声,弯腰把伞搁好,宽大的青衫袖袍被风吹动,恍若一朵竹色的水花。
她穿着清简,肩上背着一只黄花梨药箱,步子轻盈,人也透着幽兰般的气韵。
大魏朝中年轻的医者少见,年轻又有名气的女医者更是凤毛麟角。
沈离光心生敬意,拱手道:“长公主,此番有劳你了,在下感激不尽。”
李慕贞点点头。
“哥,别这么文绉绉的,阿贞是卖我面子才肯过来,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沈小姐坐在圈椅里,跷着二郎腿道。
她姿态散漫,比男子还不羁。
“沈,归,月!”
——做兄长的再难维系君子模样,怒道:“你这样如何嫁得出去?”
沈小姐挑挑眉:“大不了把人抢回来入赘嘛……”她看向在桌边整理药箱的青衫少女:“阿贞,你说是不是?”
后者微弯眼角:“是。”
沈离光揉了揉额心,无奈道:“小妹口出狂言,还请长公主勿怪。”
“无妨,请带路。”李慕贞取出脉枕和一套银针,绕过山水屏风随沈离光往里间走去。
卫含章猛然收回目光,挪向窗外,他耳尖微红,道:“我好的很,不用麻烦长公主。”
少年不知是在别扭什么,心里也有些酸涩和惆怅。
久经沙场的卫小将军从没想过,再相见是如此光景。
李慕贞还和记忆中一样,喜穿青衣,漆黑柔顺的发仅用玉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她行医时常戴着面纱,只露出那双清冷如玉的眼。
卫含章无意识握紧指尖。
沈离光有些莫名其妙:“卫二,你脸红什么?”
卫含章:……
“说了不用看病就是不用。”
他从来没肖想过月亮,哪怕重生回到过去也小心翼翼。
“卫含章,你要真没事就下床走两步?”沈离光挑衅道。
“呵,我干嘛下来?你知道我在床上有多厉害吗?”卫含章微抬下巴,余光瞥到那抹清影,还是收敛道:
“我能不吃不喝躺一天。”
“哈哈……”屏风外传来沈归月爽朗的笑声,她击掌道:“卫二公子,那你好厉害哦。”
卫含章眸光微闪,还想嘴硬,却发现沉默寡言的长公主朝他走来,她的目光落在他渗血的伤口上,血带腥气,染红了他的中衣。
“别乱动。”李慕贞声音清和,抬眼看着他:“不要逞强。”
不要逞强。
这句话仿佛穿透岁月,卫含章已经很久没听到这句话了,他在沙场上建功立业从来都是偏要勉强,身上几乎没有好肉。
他眨了眨长睫:“谢…谢了。”
“医者本分,无需言谢。”
李慕贞挽起袖子,葱白的指尖取出一根银针,手起针落,稳稳扎在他伤口附近的穴位上。
“血止住了!”
看热闹的沈大公子惊呼,他是听说过长公主医术超群,师从城外道观里的玉清真人,但没见过她给旁人瞧病。
只听妹妹沈归月道,困扰他们母亲多年的妇科顽疾,也是由长公主出手调理好的。
在这世上,女子行医多有不易,但她们更能体谅其他女子隐晦的难处,沈归月说,有许多夫人因觉羞耻不肯问医,强忍着疼痛拖成重病,甚至丢了性命。
这样的悲剧不是个例。
行医讲究望闻问切,但女子很难在男医者面前解衣袍露肌肤。
听闻长公主学医的初衷也是如此,沈归月看向自己的好姐妹,“阿贞,你从前不是只医女子吗?”
替卫含章上药的手顿了顿,李慕贞垂眼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早与从前不同。”
沈归月微怔,后悔自己多嘴,先帝于去年仙逝,燕贵妃用三尺白绫殉葬,失去父母的庇护后,名动大魏的长公主早已跌入尘土。
加之新帝不喜欢这位皇姐,李慕贞在宫中的处境更加艰难,那些不长眼的宫人沈归月见一次敲打一次,李慕贞反倒不在意。
她好像一直是这样,众星捧月时不骄不躁,人走茶凉时不卑不亢,连悲喜都淡薄。
“好了,三日后换药。”李慕贞收起药瓶,想拾起换下来的染血纱布一并带出去,却被卫含章抢先:“别碰。”
“脏。”
少年把纱布揉成团攥在手心,闭了闭眼道:“沈离光,替我送长公主。”
沈离光道:“妹妹,你送。”他一个男子不合适。
沈归月一个鲤鱼打挺从圈椅里起来,接过李慕贞的药箱:“阿贞,能留下来用晚膳吗?”
李慕贞摇头:“宵禁。”
沈归月失望道:“你弟弟也真是,管你管那么严,他是想给你当爹吗?”
“嘘。”李慕贞轻声道:“长安城里遍布天子耳目,慎言。”
沈归月皱了皱眉:“那我送你回去,明日再接你出来。”
李慕贞弯了弯眼睛:“好。”她看了一下屏风旁的红木桌,桌上空有梅瓶,而无花束。
李慕贞想到先前摘有预备入药的白玉兰,又打开药箱,取了最漂亮的一支,插入梅瓶。
沈归月愣道:“干吗?”
李慕贞摇摇头,“没事,我们走吧。”她只是想给这间病室添点生机,希望病榻上的那个人能早日康复。
沈归月说的没错,她从前只医女子,卫含章是她医过的第一个男子。
也可能是最后一个。
大大咧咧的沈小姐没有多想,还挽着李慕贞的胳膊,兴高采烈道:“明日我们去城外灞水滨放纸鸢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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