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积雪从柏树上坠落,寒风起,了无痕迹。
从堂屋离开后,卫含章最后看了一眼从前故友,他没有给佛念剑选错主人,沈离光还是从前那个沈离光,哪怕在朝堂上跟他争锋相对,骂骂咧咧,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不合。
可是他们心意相通。
死对头还是真朋友只有彼此知道。
这就足够了。
外人如何以为,后世史书如何书写,都不重要。
卫含章提步打算离开,可他还是敏锐的嗅到了香火味,大概死人对纸钱最敏感。
香火味是从后院传来。
莫非是沈小姐?
卫含章足尖轻点雪地,飞身到房檐上,他身姿惊鸿,游魂状态更是轻巧空灵,一丝响动也没有。
只有身后的孤月映照着他。
可惜没有影子。
卫含章长身玉立,抱臂往下望去,走廊里烧纸的果然是沈归月。
他挑了挑唇角,难为沈小姐还记得他,毕竟也是一起抢过赌坊,逛过花街柳巷的交情。
沈归月还跟从前一样,坐没坐相,烧个纸比她哥哥还豪放。
生怕别人以为她是个女子。
她烧的还挺多,卫含章越看越高兴,慢慢的,他发现不对劲,沈归月竟然给他烧女子才用得上的纸钗,纸制头面。
难道还指望他在地府讨个媳妇不成?
卫含章没有细想,也没看清低着头的沈归月无声落泪。
这纸钱也不是为他烧的。
沈归月才不在意他的死活,一个臭男人而已,死了就死了,她只是舍不得她唯一的好朋友。
舍不得在风华正茂的年纪里,一心殉葬追随名将而去的长公主。
舍不得她的阿贞。
李慕贞一定是爱惨了卫含章,才会丢下她这么好的闺中密友。
果然,要远离男人!
搞男人会丧命!!
沈归月吸了吸鼻子,带点哭腔道:“姓卫的,走慢点。”
你等等她。
沈归月没有明说,卫含章还以为她是为他难过。
虽然……但是,不至于吧。
卫含章皱起眉头,他和沈归月没这么熟啊,她这如丧考妣的样子要是让李慕贞看见,误会了该怎么办?
沈小姐,你可真行。
卫含章咬牙,转过身不再看,他想踏着房檐和月色飞入宫城,既然李慕贞不在卫府,也不在沈归月这里,那肯定是回了皇宫。
无论如何,他想见见她。
想看她有没有哭。
想了想,还是不要哭吧,他最怕女子的眼泪,尤其怕她落泪。
何况这些年来,哪怕同在卫府,只有雪白的院墙相隔,卫小将军也没有一刻奢望过长公主肯垂青于他。
他守着一场遥遥无期的暗恋,经年累月,她却一点儿都不知道。
还好她不知道。
卫含章垂眼,笑了笑,他活着的时候本就武学出众,死了更加张狂,夜闯皇城也不心虚,还用苍白的指尖弹了弹禁军凛冽的银枪。
雪地里没有留下他的脚印,风中甚至捕捉不到他的痕迹。
卫含章这才接受已经身死的现实,原来死后不是入地狱,而是与尘世隔绝的孤独。
他走到长公主曾居的寝殿,殿门如被雨水冲刷显得黯淡失色,院墙荒芜,很多年都没开艳丽的花,只有不知名的杂草顽强攀附着,在雪色中挣扎出一点浅绿。
卫含章停下脚步,李慕贞做了他大嫂七年,早就荒废了这一院春景。
他收回欲敲殿门的手,继续在宫内晃悠,如逛后花园般闲适,可他还是没有见到李慕贞。
也没意识到帝王的寝殿门前换了白灯笼,他穿过漆红殿门,于幽寂烛火中看清了李承临。
卫含章瞳孔微微放大。
小皇帝白了头,少年白头,仿佛一夕之间清瘦了许多,似伤鹤般带着难以言喻的哀愁。
这……卫含章忍着对李承临挥拳的冲动,走到他身后,去看小皇帝手中紧捏的信件。
烛影昏黄,晕染在墨字上,即便柔化了也还是能看出字迹的冷锋,好似它主人那般倔强清高。
这是李慕贞的字。
信上所说不多,是她一贯的寡言:“阿临,对不起啊,霸占了你的父皇那么久。”
卫含章愣了愣,还未等他细想,小皇帝就自言自语道:“李慕贞,你纯心不想让朕好过是吧。”李承临扯了扯唇角,却难弯起来。
原来她早就知道。
知道她并非皇室血脉,公主之尊也不过是女凭母贵,只因燕贵妃受先皇恩宠,才将腹中婴孩记于先皇名下。
燕贵妃也是个可怜的女人。
嫁予先皇前她已有夫君,可惜那个男人死在沙场,远在长安城的燕贵妃又被查出有孕,先帝怜她孤苦,力排众议将燕贵妃纳入宫中,给了一世荣宠。
有宠妃就注定有不受宠的皇后。
李承临就是皇后膝下独子,从记事起他就听张皇后说:李慕贞并非他的亲姐姐。
一开始李承临是恨她的,恨她抢走了父皇全部的关怀与宠溺。
恨着恨着又莫名其妙生出几分喜欢,大概是哪怕他讨厌她,她也待他如初,这个女人总是有种神奇的本事,不管落魄还是风光,她都很淡薄。
宫里人人逢迎圆滑,拜高踩低,本该众星捧月的长公主却没有那种不可一世的骄傲。
下面人捧着她也好,背地里诋毁她也罢,她都不甚在意。
李承临讨厌她这种清高,又爱惨了她这副不入世俗,对名利权位轻慢厌倦的模样。
那种高贵并非财富能堆砌出来,而是长公主自幼的修养,似乎所有人都不入她眼,难叩她心门。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竟然会为了卫含章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李承临无法理解。
更接受不了。
他将染了泪痕的信纸揉皱成团,压下所有的不甘与遗憾,起身走到桌案后,提起御笔沾染朱砂,仍如从前那般兢兢业业处理朝事。
太医说,他活不了多久了。
在剩下的有限的生命里,李承临必须把该完成的事完成,把他身上的重担移交给亲王里面合适的继承人。
大魏的国运,不能断送在他手里。
卫含章走出寝宫,抬起手,漫天雪粉散入檐下,色泽清白,让他这般满身杀业的人也有片刻安宁。
卫含章闭上眼睛,雪色哪里都落,唯独不肯落在他长睫上。
戎马一生的将军心想,该放下了。
小皇帝虽说疑心重,但无非是帝王通病,除去心性狠辣这一点,大魏江山在李承临手里不会出错。
天子难做,能守祖辈基业已是不易,若能再有所建树,更是难上加难,从古至今做皇帝的那么多,做得出色的却很少。
何况人死如灯灭,哪管身后名,卫含章阔步往夜色中走去,圆月清晖始终映照着他,似乎要将他身上的杀气和浊气洗涤干净。
突然,天象大变,风雪滚尘,卫含章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吸入夜色中无影无踪。
巍峨的皇城被风雪覆盖。
天地间空远无声,卫小将军并不知道,他想见一面的那个故人,早已身葬皇陵,难跨阴阳之隔。
他遍寻不见的遗憾,终究要他自己去求得圆满。
景昭元年,春和万物生。
长安城遍布新绿,细雨如丝顺着瓦当滴坠,溅在沈国公府新种的那丛翠竹上。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一道清正之音传来,惊醒了躺在里间睡榻上的少年。
抬眼看,博山炉里檀香袅袅,云雾升腾似水烟,盖住血腥气。
少年面色苍白,亮如孤星的眼眸里闪过一刹的迷茫。这时,有人奇袭而至,朝少年胸口掏去,却没有杀意,好似要抢什么东西。
来人动作敏捷,又欺这少年病弱,未曾想,榻上的人迅速抬手,只用两指就夹住了沈大公子作乱的手。
“咳…沈离光,从小爷身上滚下去。”少年的声音清寒,透着一丝莫名的烦躁。
沈大公子微愣:“卫二,这是我家,你是在凶我吗?”他端正的五官染上委屈,显得滑稽,就像他哭的时候一样。
卫含章揉了揉紧皱的眉心。
他竟不知道人死后还能回到过去,回到少年时,眼前的沈离光没留胡须,尚未及冠,身穿紫色圆领广袖长袍,凛然正气中又透着几分雅致。
和成亲后的沈离光截然不同。
卫含章抿了抿唇,胸口处传来的疼痛不假,这不是梦,他好像真的重新活了一回。
意识到这个念头后,少年漆黑的眼眸亮了亮,带着期盼。
如果这不是梦……
是不是他人生中所有的遗憾都可以弥补,所有错过的事都可以重来?
“喂,疼傻了?”沈离光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要死死别处去,别死我家里。”
这家伙说话一贯不好听,卫含章牵起唇角笑了笑,让阴沉的天色都明媚起来:“沈离光,你骂吧,小爷喜欢听。”
沈离光懵了一瞬。
“你有病吧!”
他往后一跳,拉开彼此距离:“怎么上了一趟战场回来后,你这个顶顶有名的长安恶少都变得温柔了?”
“不应该啊……”沈大公子摇了摇头:“寻常我骂你的时候,你要么让我闭嘴,要么就嘲讽我,说我在狗吠什么……卫含章,你怎么回事呀?”
少年不语,挑唇轻笑。
他摸了摸鼻尖,正要同沈大公子好好叙旧时,忽听到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而来的还有女子脆生生如冷雨般好听的声音。
“归月,你兄长那个受了伤的朋友醒了吗?可曾就医?”
少女的声音很轻,却重重拍打在卫含章心底。
这道声音……
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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