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这场春雪下了许久,似乎连老天爷都在惋惜。

    美人随名将,人间不白头。

    一个是战无不胜,几乎把匈奴人打哭,就差跪下来喊他爹的小将军。

    一个是妙手仁心,美得倾国倾城却又性子淡薄的长公主。

    这是得天独厚的两个人。

    然而,卫含章没有炫耀功勋,李慕贞也没有恃美行凶,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奈何命短。

    史书上记载——

    景昭八年,长宁将军战死沙场,天下百姓皆缟素。

    同年,长公主坠亡。

    三年后,景昭帝病逝。

    遗臭人间或者流芳百年都已经不重要,人如历史中的黄沙,滚滚向前鲜少能留下痕迹。

    唯有名将如恒星,为后人所追捧,卫含章的名字注定载入史册。

    过十年,百年,仍旧熠熠生辉。

    叹只叹他命短,后人皆以为,倘若卫小将军能多活几年,定能把通往西域的路打穿,建立不世功勋,让九州臣服皆来朝贺。

    他应该活在盛世里。

    卫含章的生平也被一一记录,就连他打过的相关战役都有详细记载,说过的话也是。

    “秦关未破,阴山未渡,何以娶妻?”

    “我要赢,就一定会赢。”

    “为将者,应有怜悯之心。”

    “喂,叫我一声爹,你不吃亏。”

    ……诸如此类,野史难辨,

    然而史书上独独没有记载,小将军是否也有遗憾?

    卫含章想,是有的。

    他死的时候唯一放不下年少时倾慕过的女子,不知道那盆天宝花有没有从沙漠送到中原,送到长公主李慕贞手里。

    她素来喜爱花花草草。

    谁要浇死了她的花她一定会生气。

    卫含章干过这种蠢事,也挨了李慕贞一巴掌,长安城里没有人打得过他,她是第一个。

    只因卫二公子不打女人。

    后来,她成了他大哥的妻,也算不得是妻,没有拜堂,没有新郎官,只有棺材和他大哥冰冷的尸身。

    就连从花轿上下来,也是他这个做小叔的代劳,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已经是他和她这短暂的一生里最近的距离。

    这显然是场冥婚。

    厅中宾客无不唏嘘。

    这样的羞辱,李慕贞竟也没哭。

    他其实不喜欢唤她嫂嫂。

    在她是他嫂嫂前,他就已经喜欢她了,很喜欢。

    喜欢到哪怕喝了孟婆汤,过了三生桥,也还是没有忘记。

    至少卫含章是这样以为的。

    他发现人死后灵魂还是飘荡于世,哪怕旁人看不见他,也摸不到他。棺椁送回长安城七日后,卫小将军回了家。

    他那一心向道早早做了道姑的母亲比上次见苍老了许多,鬓边霜白,被烧纸钱的烟火熏得阵阵咳嗽。

    卫含章想拍一拍她的背。

    然而手指穿过,什么也抓不住,他和母亲之间实在没有母子缘分,相比之下,卫老夫人更偏疼他的兄长,那位早逝的世子卫牧真。

    卫家的大少爷比他强多了。

    卫牧真活着的时候就是长安城里最受欢迎的郎君,光风霁月,温文尔雅,没有人说他不好,各家长辈都想把女儿嫁给她。

    不像他卫含章,人厌狗憎。

    卫二公子深知这一点,但不改。

    他哥哥人见人爱,他才不要做这样的人,偏要惹得大家讨厌才好,这样旁人就不会说他是卫牧真的弟弟,而会直接口出狂言,说卫含章那个狗东西。

    能被人记住也是一种本事。

    卫含章不奢望卫府的亲人记住他这些年为卫家所做的,只希望他们记住卫二公子也是顶顶好的儿郎。

    他不比任何人差。

    没人知道,名扬天下的小将军也长存自卑,尤其是在喜欢的姑娘面前。

    卫含章在卫府转了很久,他甚至不知廉耻进了嫂嫂的房间,可还是没有找到李慕贞。

    也并不知道,在他的棺椁被迎回卫家的当天,风雪交加的那个晚上,长公主就已经从城楼跃下,生死相随。

    她根本没多等七日。

    卫含章打量了一眼李慕贞的闺房,脸莫名其妙热了起来,他不敢多看,所以也发现不了,她为他写了一本书,藏在玉枕下,把他每一次伤病都认真记载于册。

    哪怕伤疤好了,她也会记得。

    记得卫小将军那些年在刀口剑尖讨生活的日子,记得他所有的牺牲与付出。

    卫含章恋恋不舍地收回眸光,到底是离开了,哪怕是做鬼,他也想做鬼中君子。

    回到自己院落后,卫含章发现了挂在墙上的长剑,这把剑也是命苦,跟着他这样一个短命鬼主人出生入死。

    其实剑很漂亮,是难得的名剑,剑身通体雪白,泛着寒光,是他从匈奴人手里抢回来的。

    这剑曾属于他兄长,剑名“佛念”,取佛前一念,可惜神佛到底没有多偏爱一点那个温厚纯良的年轻人,让他死在异乡,没活过及冠。

    卫含章笑了笑,这大概是他唯一胜过兄长的,他比卫牧真多活了四年。

    其实他也不太行,没活过二十四。

    难兄难弟大抵如此。

    卫含章不忍名剑蒙尘,早在边关就想好了把这柄佛念剑转赠给沈府的大公子,沈离光。

    世人称他“破云将军”。

    说到这家伙卫含章就不困了。

    沈离光其人,古板,小气,又爱装。他还跟个斗鸡似的,非要跟长宁将军卫含章比。

    卫小将军打一场胜仗,沈离光咬咬牙也非要打一场。

    卫含章以少胜多,沈离光也要这样。

    卫含章受封,沈离光也到陛下面前晃悠,就差没说我也要。

    这学人精忒讨厌,却长了一张国泰民安,满身正气的脸,直得不能再直,哪怕身居高位,也不肯为自家亲朋谋个一官半职。

    人送外号“沈公鸡”。

    作为曾经国子监的同窗,卫含章太清楚了,沈公鸡小气到考试都要捂着试题卷,生怕别人抄了他的。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排名——还是万年老二。

    卫含章总是压他一头。

    沈离光倒也不生气,他光明磊落,输赢都坦然,只是暗暗和卫含章较劲,非得卷起来。

    卫含章当时快烦死了,明枪易躲,暗卷难防。

    不过后来沈离光收手了。

    因为他娶了位夫人,正是国子监祭酒的小女儿,叫秦阮。

    这姑娘人如其名,性子温软,大概是以柔克刚,把沈离光这样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也治的服服帖帖,在夫人面前,铁公鸡除了嘴硬哪里都软。

    膝盖尤其是。

    卫含章曾悄悄见过,沈离光跪得很熟练,搓衣板都有好几块。

    谁能想到,不肯服软的沈大公子竟被一个弱女子驯服?

    成亲后的沈离光明显温和许多,也很少骂他妹妹。

    沈离光有个亲妹,叫沈归月,这位也差点成为卫小将军的未婚妻。

    别看名字文雅,这沈小姐和卫含章是一类人,他年轻时是长安恶少,沈归月就是长安恶女。

    一个没姑娘敢嫁,一个嫁不出去。

    每逢七夕,长安城的世家子弟和贵女都在暗暗祈祷,卫含章和沈归月绑在一起,别祸害其他人。

    不过他们互相看不上。

    最多当兄弟。

    卫含章至今想不通,为何沈归月会是长公主最要好的朋友。

    难道李慕贞慧眼识珠,能看到他们纨绔表象下那点真实?

    卫含章轻轻扯起唇角,他流连在长安城的大街,拐过里坊中间的细巷,爬上了沈家的高墙。

    这墙他爬过很多次。

    每次去找沈离光,他必放狗咬他,还恶狠狠的说:“谁要同你去吃酒,像你这种没有家室的可以浪荡,我算什么?”

    “卫含章,你给我听好了,男人不自爱,就像烂叶菜。”

    沈离光刻意说的很大声,就是为了让西窗里看书的夫人听见。

    如果说女子要学女戒,那沈大公子的男德也修的不错。

    卫含章坐在墙头,这有厚厚的积雪,他却感受不到寒冷。

    后来,他没有找沈离光喝酒,不是怕他夫人秦阮生气,而是怕小皇帝李承临猜忌。

    随着卫小将军的名气越来越大,帝王疑心也逐渐加重,倘若他还不知死活的同沈离光厮混,小皇帝只会觉得他想和沈家结党营私。

    这也是他绝不能娶沈归月的原因。武将手握兵权,比文官更遭天子忌惮。

    卫含章叹息一声,不管是装的,还是真有几分私怨在里面,被封“长宁将军”的他真的跟“破云将军”沈离光成了死对头。

    至少在明面上相互压制,满足帝王想要的制衡局面。

    身为臣子,难做朋友。

    不知道沈离光会不会为他的死伤心?哪怕难过一下也好。

    印象里,沈离光没哭过。

    卫含章撑着手起来,轻松跃下墙头,高高的马尾晃动,好似还扬起一点积雪。

    他走到堂屋,发现还亮着烛火,甚至有人烧纸,他唯一嗅到的是香火味,再一细看,沈离光和他的夫人都是披麻戴孝。

    卫含章翘了翘唇角。

    他跨过门槛,半蹲在烧纸的沈离光面前,晃了晃手指,铁公鸡没理他,卫含章忍着笑,突然,五官端正的沈大公子面容变得扭曲,鼻涕和眼泪一起出来,痛声道:

    “含章,你怎么先去了。”

    “呜呜……卫含章,我不能哭,可是我好难过。”

    “说好的手拉手过黄泉,你留我一个人,我迷路怎么办?”

    沈离光哭的稀里哗啦,毫无形象,就连他夫人都红着眼眶。

    卫含章也笑不出来了。

    原来在这世上总有人在意他。

    他凌空拍了拍沈离光的肩膀,挑眉道:“沈离光啊沈离光……”

    “你果然是暗恋本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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