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观上,卫含章送行不成,又跪了回去,雨后烈日当空,他既不躲在树荫下,也没避开最热的午时。
兴许是心诚,元夫人那扇门终究是开了。
里面走出来的女人素衣青丝,没有半点长安城贵妇的样子,与往常不同,元夫人干净的发髻上簪了两朵纯白的丧花。
花不大,却灼人眼。
卫含章压抑着嗓音,拱手道:“儿子请母亲回家,见父兄最后一面。”
棺材还在卫家停灵。
没有下葬,因为在等既是妻子又是母亲的元夫人。
她多年修道不问世事,却没有想象中的淡然,开口时声音嘶哑,显然是昨夜甚至前夜里狠狠哭过了。
“卫二公子…”做母亲的仍然心怀芥蒂,生疏地说着:“请起。”
卫含章这才不跪,起身后没管发麻刺痛的膝盖,反倒想去台阶上搀扶元夫人。
元夫人看了他一眼。
没有接受卫含章的示好。
这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血肉,但从没有一刻属于过她。
她忘不了这个孩子在妾室梅夫人怀中的样子,也忘不了幼年时卫含章认贼做母。
恨意很难释怀,连带着冲散了原本的母爱。
元夫人道:“二公子,我肯出山,不是因为你。”
“你不必感怀,也不必亲近。”
其实昨天夜里,卫含章长跪不起时她也有过担心,只是卫含章不知道,他昏迷过去后,那扇不肯开的门还是为他开了。
后来,元夫人见到了长公主。
都是女子,元夫人自然知晓一点李慕贞的心思,她一方面高兴,因为有人在乎着卫含章,一方面又厌恶,觉得世间都是有情人,唯有她自己不得所爱,是个笑话。
元夫人至死都不肯让人叫她卫夫人,只因她同定远侯卫琅之间是怨偶。
二十多年前,卫家曾门庭衰落,京中贵女对卫琅避之不及,只有元夫人一心喜欢着。
元夫人出身很好,是世代的书香门第,她明知女子该守的礼仪,还是大胆热烈地跟随着卫琅。
可惜卫琅早有心上人。
元夫人做的最错的事就是动用家中权势,强行逼卫琅毁婚,转而娶了她。
一开始也算相敬如宾。
后来,因为一桩阴阳差错,元夫人把本该自己吃的糕点让给了卫家公婆,间接害死了卫琅的父母。
从此夫妻之间彻底决裂,再无可能回头。
元夫人想要查清有毒糕点的来源,却被卫琅制止,他连申辩的机会都不给她,直接冷落了她。
再后来,他去了战场,建功立业,也带来回一个和他从前未婚妻九分相似的女子,便是梅夫人。
听闻她是那未婚妻流落在外的庶妹,兜兜转转又被卫琅遇见。
人大概会重复喜欢上同一张脸。
但卫琅已经不是以前的落魄小子,他是风头正盛的定远将军,宠妾灭妻也无人敢议论,又因梅夫人无法生育,他竟然重新进了发妻的屋里,有了后来的卫含章。
一步错,步步错。
元夫人悲痛欲绝,连月子都没管就上了城外的高山,去做道姑。
她恨卫琅有情,却独独对她无情,恨自己年少无知,以为经年累月的细水长流就能挽回男人的心。
她曾骄傲的以为,只要时间足够,没有人会不爱她。
往事历历在目,元夫人在下山的途中也拾起了许多从前旧忆。
她以为自己早该忘记了,可这十来年的求道问心,并没有磨灭她骨子里的意难平。
始终是没有放下,更没释怀。
元夫人不得不想起昨夜长公主说的:敢问夫人,当真没有遗憾?
那时她没有说话,心却狠狠疼起来,只是嘴上不饶人,道:“长公主这是何意?若公主想要草民回卫家,下道命令即可,何必激将。”
她很不客气,李慕贞却没有生气,反倒温声说:“夫人,若我想逼迫你,就不会派阿衡数次来当说客,我只是怜卫二公子孤身一人,又敬夫人多年不易,不愿见你们生生错过,永不相认。”
话说到这里,李慕贞告辞离开了,没有必要再说更多,若元夫人不疼卫含章,说再多也没用。
她可以帮他劝元夫人,却劝不动对他无情的生母。
只是希望,不要是那样。
希望,事事多偏心他一些。
浅山悦
酒楼雅间的风波停息,沈家兄妹和李慕贞各回各家。
临上马车前,柳鹤掀开窗帘对李慕贞说:“若堂姐不想嫁,可来亲王府寻我,做弟弟的定当尽心竭力为姐姐解忧。”
他是真的怕沈归月为了长公主自奔到卫府为妾。
所以聪明人也愿意做赔本生意,因为沈大小姐更重要。
李慕贞颔首:“我记住了。”
暮色将至,马车在宵禁前驶入宫城,连晚风都变得压抑起来。
李慕贞以为她习惯了,可在城外尝过自由的滋味,就愈发无法忍受宫中的禁锢。
她回到宫殿,曾经门庭若市的长公主府大不如前,变得门可罗雀。
趋炎附势的贵女们早就放弃了她,转而去捧炙手可热的丞相之女。就连宫人都拜高踩低。
李慕贞无声笑笑,旁人以为失势落魄,她却只觉得清净悠闲。
来到庭院中,她照常修剪花枝,又从井里打水照料药田,看着一大片一大片欣欣向荣的翠绿生机,就连心情也好了起来。
“皇姐倒是洒脱。”殿中传来一道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李慕贞回眸,阴暗的殿中轻纱摇曳,似云雾般遮挡视线。
随后,有人拨云推雾,显露出庐山真面目。
半明半晦的天色下,少年尚且青涩的面孔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若是寻常人定要揣测天子的意图,以防他发怒,再送自己一套“罢官抄家诛九族”。
李慕贞却回过头来,继续照料花草:“是你啊。”
李承临是个勤政的小皇帝,刚下朝回来,连常服都没换。
他天生适合龙袍与冕旒,哪怕还年轻也有一种君临天下的傲慢。
少年天子不喜欢笑,凤眼薄唇,透着一丝阴鸷和狠戾。
李慕贞的花已浇好,正欲把挽起的衣袖放下时,身后走来的少年抓住了她的手腕。
李承临年纪小,力气却霸道。
不知不觉,他个子已很高,李慕贞要抬眼看他。
“朕问你,镯子呢?”少年处在变声期,嗓音似陈旧的琴,有些哑有些涩。
李慕贞抽回发红的手腕:“不小心落在归月家里了。”
她这不算撒谎,因为沈大小姐说了要把翡翠玉镯给她赎回来。
“骗人!”
李承临重重甩袖,负手身后道:“皇姐最好重新说。”
李慕贞知道他难伺候,继续敷衍道:“也可能放在殿内了。”
话落,朝里喊道:“青云,帮我找找镯子。”
没有人回应她。
小宫女青云早就被李承临的暗卫捂住了嘴巴,只能干瞪眼。
李慕贞揉了揉手腕,面不改色:“说好了,生气归生气,别动我的花。”
她抬眼:“我押给酒楼了。”
李承临背在身后的手捏成拳头,压下眸中怒火:“好,好的很。”
她甚至不肯说句好话糊弄他。
李承临眼底划过失望,他早该知道这个女人没有心的,到底在期待什么呀。
少年紧抿薄唇,取出怀中正红礼单扔在地上,“既然皇姐瞧不上朕的东西,那就两袖清风嫁进卫家吧。”
李承临转过身,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又踩了那礼单一脚。
“陛下慢走。”李慕贞躬身行礼。
她松了口气,捡起礼单擦去灰尘,回到殿内点燃烛火慢慢看。
不得不说,小皇帝还是挺大方的,沈归月说的没错,李承临是真的想给她当爹,连嫁妆都备好了。
李慕贞合上礼单,交给贴身宫女:“青云,没吓着你吧。”
忠心耿耿的侍女隐去眸中泪花,恳请道:“公主,奴婢想陪您去卫家。”
李慕贞道:“我放你走吧。”去哪里都好,别困在我身边。
青云直摇头:“公主别赶奴婢走,奴婢这条命都是公主给的,也只为了公主而活。”
李慕贞抬手擦了擦她的泪:“胡说,你的命是你自己的,谁也没资格夺走。”
青云强颜欢笑:“奴婢知道了,奴婢伺候公主梳洗吧。”
夜已深,月挂枝头。
李慕贞辗转反侧睡不着,她并有表面那般淡薄,虽说戒欲节情,但也会因为不能嫁给心爱之人而遗憾。
她闭上眼睛,想起柳鹤说的话,总有那么一两分挣扎。
月华洒落,似乎越来越浓。
李慕贞隐约听到窗户那边传来的声音,她没有睁眼。
翻窗的小贼朝她走近,神色不明,立在床前看了她一会后,抓起她的手腕,又把那个押在酒楼的镯子给套了回去。
“皇姐,不要一而再再而三践踏朕的心意。”贼人大放厥词,李慕贞继续装睡。
她早就知道李承临派了暗卫跟在她身边,一举一动都逃不开帝王的耳目。
她也知道李承临生气了。
从小到大,皇弟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却总能让她气个半死。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