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家

    元夫人回府后,见了侯爷和世子最后一面,便命人下葬。

    墓地在城外,卫家的祖坟。

    卫含章是送灵人,一路扶棺,好友沈离光也一身缟素陪同相送,就连沈归月和柳鹤都来了。

    大悲的日子里,两个冤家难得没有剑拔l弩张,来送葬的人皆是一脸肃容,就连老天也悲恸地下了场细雨。

    坟茔前,卫含章和元夫人手捧灵位,对来凭吊的旧部一一鞠躬,从清晨到日暮,人群渐散,只剩沈家兄妹和柳鹤。

    柳鹤唤来随从,从马车里抱出许多为世人追捧的书画,拿到卫牧真的坟前,点燃火折子付之一炬。

    沈归月看的心在滴血。

    柳琢玉的字画有多值钱,长安城的三岁小孩都知道。

    可他竟然全烧给了一个死人。

    沈归月再也说不出那句“装模作样”,又听柳公子嗓音醇厚,信誓旦旦道:“卫世子,古有伯牙绝弦,今有在下焚书画、赠知音,从今往后,琢玉封笔祭奠故人,唯愿来生,你卫牧真只做卫牧真,诗酒趁年华,潇洒一生。”

    元夫人听的红了眼眶。

    卫含章压下翻涌的情绪,递了杯薄酒给柳鹤:“小王爷,再与他饮最后一杯吧。”

    “好!”柳鹤举至眼前,做饮状后,又将薄酒尽数洒入黄土。

    风过响起孤鸣,此情此情太过悲壮,连沈离光这样的武将都备受动容,自古文人情重,惺惺相惜,可以为了知音出世,也可以为了故交封笔。

    千金又如何,难买一个卫牧真。

    沈归月瞧着,不知为何,竟对柳琢玉这个小骗子有几分改观。

    她想拉着他说几句话,却见柳鹤朝卫含章走去,道:“卫二,借一步说话。”

    卫含章把父亲的灵位交给沈离光,随小王爷走到远处的梨树下。

    柳鹤淡色的眸子通透,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护送棺材回城那日,是谁煽动百姓拦路,又用烂菜破果砸向你们?”

    卫含章漆黑的眼珠闪过寒芒,淡声回道:“有过猜测,但没证据。”

    柳鹤点头:“看来你已经知道是裴相指使了,他在朝中揽权,不遗余力打压武将,仅仅只是为了使文臣独大吗?”

    卫含章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柳鹤的神情淡淡:“卫二,你兄长的死不止是你一个人的意难平,我能做的,就是告诉你,裴相与卫家这场败仗脱不了干系。”

    裴相,裴秉忠。

    他点到为止,如今亲王府早已脱离朝堂,他又是个短命鬼,自然是不能再插手这些错终复杂的权谋。

    卫含章听懂了他的深意,拱手道:“我替兄长谢谢你。”

    柳鹤浅笑:“别谢,我有愧。”他看了眼自己苍白病态的手背,认命道:“和你不同,我的病不会好,玉清真人说此病最忌操心算计,是我自私,想为了一个人多活上几年。”

    卫含章拍了拍他的肩膀:“若兄长还在,会理解你的。”

    每个人心上都有一杆秤,不能成为柳鹤心中最重要的人,卫牧真并不遗憾。

    柳鹤释然道:“二公子,前路难行,你自己多珍重。”

    卫含章拱手相送。

    那边,沈归月终于等回柳琢玉,她抓着他问:“说了什么?”

    柳鹤没有瞒她:“一些通敌叛国的秘密。”

    沈归月睁大眼睛:“你怎么会知道?”她不知不觉凑近他。

    柳鹤眼底浮上笑意,伸出手指弹了弹她的额心,说:“因为我读得懂匈奴的文字,懂他们的语言。”

    不仅匈奴,边疆其他各国他也多少懂些,既然懂,就不能装聋作哑。

    他是柳鹤,前提是大魏的柳鹤。

    “算了,跟我没关系。”沈归月捂着脑门,只有一刹的茫然,又做回了无忧无虑的沈大小姐。

    见她如此,兄长沈离光也放心了,他忧思重重,和卫含章一道把元夫人送回府后,又邀他出来,在街边的茶肆浅谈。

    茶沫轻浮,卫含章放下手中转动的茶杯,沉声道:“离光,裴秉忠是我的敌人,你不要管。”

    沈离光冷笑:“什么叫不要我管,卫二,你听好了,且不说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单从通敌叛国这四个字来讲,那老东西就是我大魏的敌人,我沈离光的敌人。”

    卫含章一愣,他早该知道沈大公子为国的忠心,好在这茶肆是卫家的,也不怕沈离光说错什么。

    “行了,先不提这个。”沈离光续了杯茶,皱眉道:“长公主被迫冥婚的事,你知道吗?”

    ——“砰”的一声,茶杯从卫含章修长的指间坠落。

    怎么会?

    他明明抽走了卫牧真那封表明心迹的书信,为什么李慕贞还要以这样的方式嫁入卫家?

    “含章…卫含章。”沈离光见他面色凝住,眼神空洞,不免担心地喊道。

    卫含章看着眼前人,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是景昭三年,一个雨雪霏霏的傍晚,他打了胜仗回来,喊沈离光到茶肆谈话。

    可见到无话不说的好友时,卫含章却什么都说不出了。

    这一年,沈离光早已成家,蓄了胡子,不再穿他喜欢的轻紫色锦袍,反倒穿了许多艳丽的衣衫。

    简直花里胡哨。

    后来卫含章才知道,他那位嫂夫人有眼疾,对颜色并不敏锐,越艳丽她觉得越好看,也越能在人群中一眼就找到沈离光。

    这是秦阮最在意的。

    她眼睛不好,想要在密密麻麻的军人队伍中找到丈夫,只能出此下策。

    奇的是,沈大公子这样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也依了她。

    卫含章对此十分羡慕,他没有说话,只一杯一杯灌着酒。

    有了夫人的沈离光不敢舍命陪君子,以茶代酒说道:“啧,风光无限的卫小将军,怎么不高兴了?”

    “说来听听,让我高兴高兴。”

    酒入喉间全是苦涩,卫含章被呛出热泪,他笑着在桌面上写了个名字,但很快又用掌心把那点酒水擦干净。

    “离光……”

    “我想娶她,但是不行。”

    卫含章收拢掌心,仍旧不羁笑着,眼尾却泛着不合时宜的红。

    沈离光的心也跟着沉了下来,他看清了卫含章蘸取酒水写的字,这个名字可以是任何人,但绝对不能是已成为他嫂嫂的李慕贞。

    可以是天下人。

    但不能是她。

    沈离光一张周正的脸皱了起来,成了苦大仇深的模样,他试探地说:“含章,咱们换个人喜欢好不好?听话。”

    卫含章笑着摇头:“离光,我试过了,做不到。”

    纵然有千千万万的选择,他也只要那一个不可能。

    ……

    时间和空间有刹那的错乱,卫含章回过神,看向沈离光。

    重活一世,他的答案依然没有变。

    除了长公主都不行。

    沈离光虽说迟钝,还总被亲妹妹调侃为直男,此刻也还是明白了些什么,他压低声音道:

    “卫二,那是天子指婚,你别乱来,你不嫌命长我还嫌命短呢。”

    他说话真是难听死了。

    卫含章抹去唇边茶水,苦涩地笑道:“皇命难违,就算被赐婚也没关系,我会在同样的地方,守她同样的七年。”

    就像前世在卫家一样,他忍了整整七年,从未有过僭越。

    他可以做到。

    不过再来一遍而已。

    沈离光越听越糊涂,这姓卫的总有本事把他整迷糊,他搞不清这些弯弯绕绕,索性道:“卫含章,何不当面问问长公主?”

    “如果她也有意,做兄弟的帮你抢亲就是了,废什么话。”

    卫含章猛地抬眼。

    很难想象沈大公子这样一个忠心的臣子会说出抗御旨,抢亲的话来。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沈离光顶着最周正的脸,说着最离经叛道的话:“我只知道,让女子冥婚是残忍,让我兄弟喜欢的女子嫁给死人更是造孽。”

    他是忠心,但不是二傻子。

    卫含章真的被他逗笑了,“离光,能做你的夫人是福气。”

    “可惜你没这个福气。”

    沈大公子举杯:“明日我让归月助你进宫,不过要委屈你扮做宦官。”

    卫含章:“……”

    “夸你的话当我没说过。”还不如烂在肚子里。

    翌日清晨,卫府庭院。

    雨后的合欢花树枝繁叶茂,青翠欲滴,前世的长宁将军最喜欢在此处练剑。

    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今生的卫含章几乎出于本能来到了这里。

    合欢花树开在院墙边,墙后就是大哥卫牧真生前的居所,也是上辈子困了长公主七年的宅院。

    卫含章停下脚步。

    旧忆涌上心头,隔着一堵薄墙,是他可以光明正大离她最近的距离。

    叔嫂之间其实很生分,连一同用膳的机会都不多。

    为了避嫌,哪怕从宫宴回来,走在雪地里也是一前一后。

    他在前,她在后。

    他佩剑提灯,她撑着纸伞。

    明明风雪很大,谁也没说要乘马车,他反而希望这段路长一些。

    长到如月亮般永恒。

    那时的卫小将军不敢回头,只沉声问道:“嫂嫂冷吗?”

    长公主握着伞柄的指尖微微泛白,眼底却有旁人不易察觉的笑意。

    “很暖和。”她说。

    哪怕身体是冷的,可心里却如饮温酒,喜不自胜。

    卫含章点头笑道:“看来嫂嫂与其他贵女不同,完全不惧怕京中风雪。”

    李慕贞沉默片刻:“也是怕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风雪常有,而你不常有。

    李慕贞没有说出口,她的秘密只有天上的月亮知道。

    她藏的很好。

    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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