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长公主殿。
天光将明,朦胧的光线点亮昏沉,宫人们按部就班,没有人注意到角门。
角门陈旧,留了条细缝。
李慕贞的手指扣上门扉,回头对燕行止道:“表兄,你回太医院吧。”
她面色苍白,眼底泛着微青,显然是一宿没睡,又在外染了风寒。
燕行止难免叮嘱道:“记得按方子熬药喝,文火,三碗水煎成一碗水,青云若是不会就让她来找我,我亲自来看着。”
青年嗓音温润,十八l九的年纪,尚未及冠却已有君子之风,从来都是温声细语,笑意盈盈的。
若非身世差点,是外室私生子,恐怕想做他夫人的贵女会踏破尚书府门槛。
李慕贞点头道:“我记住了,昨夜麻烦你了。”
燕行止没有答话,竖指唇边,朝她眨了眨眼睛。
嘘,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李慕贞弯了弯唇,她和表兄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共有的秘密不少,昨夜里偷偷出宫是一件,从前她以燕行止的名义去国子监念书也是一件。
燕行止的心不在科考,是以对国子监的课业不感兴趣,三天请次假,五天逃次课,李慕贞实在是觉得惋惜,就使了易容的法子,悄悄顶替过他一阵。
表兄对此是默许又纵容。
哪怕装成他的长公主稍显柔弱,对同窗的触碰十分抵触,以至于得了一个“燕大小姐”的外号,燕行止也没有生气。
他对表妹似乎是有求必应的。
就说昨夜,长公主想偷偷出城,去祭奠一下卫家亡人,燕行止也二话没说,借着御医能随意出入宫城的便利,领了她出去。
趁着天光未亮,又送了回来。
李慕贞合上角门,也隔绝了燕行止温润的眸光,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脚步却僵在原地。
“皇姐,做贼心虚啊。”后院的秋千架上,朝服加身的小皇帝抬起头,眼眸比冰雪还要寒凉,隔着冕旒叫人看不真切。
李慕贞压下心跳,抬手解落披风帽檐,露出深黑色下一张雪白的脸孔,淡声问道:“你不是要上早朝吗?”
李承临走过来,抓住了她凉得没有活人气息的手腕,寒着脸道:“青云,滚出来伺候你家主子。”
话落,甩袖往外走。
李慕贞没管他,她扶住了颠颠撞撞跑来的青云,往殿内走去。
青云颤声道:“公主,陛下还会来吗?”她实在是畏惧。
李慕贞怕把寒气过给她,松开手道:“会来的,他还要同我算账呢。”
“那、那陛下怎么走了。”青云边说边褪下华服,昨儿夜里也是她假扮公主在寝宫睡觉,混淆视听。
李慕贞给自己倒了杯茶,轻笑:“他呀,是忙着上朝,总不能为了我丢下满朝文武吧,我算什么呀。”
“公主别这样说。”青云端来热水给她,又拿了条薄被从头到脚把她包起来,只露出小小一张精致的脸。
李慕贞:……
“公主,奴婢替您去熬药。”罪魁祸首青云一溜烟就跑了。
李慕贞只好闭上眼睛浅眠。
大概是昨夜真的累着了,哪怕尚且坐着她也昏昏欲睡,头不知不觉轻轻点着。
眼看她如此,后方伸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托着她的头,扶正后让她靠住椅背,不再摇晃。
“喂…你,你想死啊。”有人压低声音,指责这多管闲事的“小太监”,又怕吵醒长公主。
被人呵斥,“小太监”也不恼,更没有宫中常见的奴颜婢膝,他转身往外走,合上殿门,这才说道:“沈大小姐,没你的事了。”
沈归月见过过河拆桥的,但没见过拆的这么快的,她叉腰道:“卫含章,要不是我哥求我,你根本没机会进长公主殿。”
卫含章略一挑眉:“是他求你又不是我求你,你凶我做什么?”
沈归月看向他,哪怕穿着宦官服,卫二公子也是一等一的意气风发,明亮耀眼,是任何外物都压不住的出色。
沈大小姐的毛病又犯了。
架还没吵,气已消了一半。
“姓卫的,我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一天,你这个青楼常客就别想进长公主的家门,进去也只能当妾。”
卫含章轻嗤:“是吗?”
他自然知晓沈归月瞧不上自己,也知道她劝了李慕贞八百遍,让长公主不要跟他玩。
说他爱逛青楼,相好无数。
卫含章朝她走近一步,似笑非笑道:“沈归月,你就是这么跟她介绍我的啊?”
沈大小姐莫名有些心虚。
她承认,哪怕在青楼碰见卫含章,也没见他揽过哪个女子的腰,更不存在左拥右抱。
她只知道他进了花魁的房,剩下的猜也猜到了。
沈归月面颊微热,后退一步道:“总之你不干净了,配不上她。”
卫含章揉了揉两眼间,正欲说什么,忽然听到走廊拐角处传来声响,他旋身而起,躲在梁上,见是来送药的宫女后又飞身落下,从背后点了宫女的哑穴。
沈归月愣了愣,卫二公子的轻功出神入化,耳力也比她强,虽然不想承认,但这家伙确实有点厉害,根本不是传闻中的废物。
这是深藏不露?
“沈大小姐,她就交给你了。”卫含章端过宫女手里的药碗,推门入殿。
沈归月反应过来,好一番解释后才道:“青云,我给你解穴,你别大声喊叫。”
宫女青云早就适应了。
她被点穴也不是一日两日,只要陛下来这里,就会有暗卫嫌她碍事,点了她的穴把她扔到柜子里。
青云抿着唇,不吵不闹,熟练的令人心疼。
殿内,李慕贞悠悠转醒。
看见卫含章的那刻,长公主还以为是梦,下意识露出笑容。
那是卫含章甚少看见过的,长公主一贯清冷,连笑意都孤傲疏离,不达眼底。
卫含章的心也跟着这笑狠狠乱跳,他还是不敢看她,搁下药碗,垂着头道:“公主勿怪。”
“是我有些事要问,冒昧前来,对不住了。”
这道声音清澈、真实。
李慕贞收敛了眼角眉梢的欢喜,因为卫家那旨冥婚,皇弟李承临让她禁足宫中备嫁,卫含章想见到她,的确只能出此下策。
她捧过瓷碗小口喝着,明明是苦涩的汤药,却莫名甜起来。
“你想问什么?”
日光从窗缝间透进来,堆在少女白皙如玉的肌肤上,竟胜过春雪皎洁。
可越是干净,越是衬得人卑微。
卫含章本到喉间的话又咽了下去,袖中的手紧握,面色却不甚在意道:“自然是为了我兄长而问。”
“你,愿意嫁吗?”
他的音色染上几分着急,却又小心翼翼道:“若是不愿意,我……”我可以……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谈话,只见沈归月慌张走来,面色凝重:“阿贞,你那个爹……不是,你那个弟弟朝这边来了。”
是李承临下朝了。
卫含章也紧张起来,好像做错了什么被抓住一样,他正要翻窗逃走,却被李慕贞扯住衣袖。
“别走。”
她清冷的眼看向他:“窗外是死路。”多的是皇宫禁军。
“那怎么办?”沈归月急道。
李慕贞没有松开指尖,她拉着卫含章的衣袖带到床边,淡定道:“躲进里面,被子里。”
沈归月抹了把冷汗:“这能行吗?”
李慕贞道:“试试。”
她总是有让人平和下来的神奇力量,卫含章不再迟疑,往里翻滚躲在了厚重的锦被下。
待他藏好,李慕贞也脱了鞋躺在外侧,沈归月帮她放下床帘。
天知道她有多难过。
沈归月是最反对长公主跟卫含章厮混的,如今却亲手把他们送到一张床上。
菩萨啊菩萨,救救我。
沈归月捂着脸,不一会儿殿门被人推开,果然是李承临。
几日不见,这位弟弟好像又帅气了。
沈归月假笑道:“臣女见过陛下。”她双手抱拳,没有要跪的意思。
李承临也没管她。
沈大小姐是出了名的不守规矩,她要是下跪了才反常。
何况她又是皇姐唯一的知心朋友,总要给几分薄面。
李承临的眸光掠过她,看了一眼青纱帐后朦胧的人影。
只是一眼,又很快收回。
“你先出去,朕同皇姐有话要说。”李承临坐在圈椅里,高高在上命令道。
沈归月只好离去。
殿内的气氛很微妙。
藏在被子里的卫含章一动不敢动,他屏息敛气,却还是会嗅到长公主身上如兰似梅的冷香。
气韵清浅,往他心里钻。
曾经驰骋沙场的将军第一次觉得:什么白骨关,鬼门关,都不如美人关难过。纵然是遭受酷刑,也要好过此刻煎熬。
同样煎熬的还有李慕贞。
皇弟没有要走的意思,还自顾自煮起茶来,他凝着翻滚的气泡道:“皇姐,非要逼朕亲自上前,请你起来吗?”
话已至此,李慕贞掀开床帘。
她半坐着,挡住身后的风光,轻声咳嗽后道:“我生病了,不敢惊扰陛下。”
“呵。”李承临忽然笑了起来,他天性凉薄,眼含戾气,哪怕是笑也透着白骨生花的阴寒。
寻常人若是被他这么看上一眼,早就缴械投降,匍匐在地喊着饶命了,唯有做姐姐的敢一动不动。
“朕再说一遍,过来。”
他屈指轻敲桌面,李慕贞却视而不见。
小皇帝的耐心显然已被耗尽。
她不愿来,李承临就朝她走过去,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走的很慢,仿佛要一步一步踩在人的心口上凌l迟。
李慕贞捏紧被角,感受着帝王阴影逼近,好在李承临停了下来,他负手身后,弯腰凑近她耳边,目光几乎穿透她身后的锦被。
少年人嗓音微沉,带着戏谑:“皇姐,我同意你养面首了吗?”
他说“我”,不是以帝王,而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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