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贞抬起眼睛,她的眼睛很漂亮,是眼尾上扬的丹凤眼,却又比丹凤眼大一些圆一些,清澈见底,像李承临年幼时养过的那只猫儿,一样的不听话。
李承临盯着她,眸光复杂,到底是碍于女子名节,他没有去掀锦被,哪怕明知下方有人。
李慕贞也赌他不敢。
因为她是他的姐姐,至少名义上是,哪有弟弟掀姐姐被窝的。
她掀起帘帐,从帝王身侧走过,坐到窗边,握着他的茶杯轻轻晃了晃:“陛下,你煮的茶火候不够,还是太着急了。”
面首两个字没有激怒李慕贞。
她神色从容,微微扬起唇角:“难道只许你们男子三妻四妾,却要女子独守忠贞吗?陛下未免管得太宽。”
李承临眼底隐现杀意,可回头时这点血气又荡然无存。
他在李慕贞对面坐下,沉声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同意嫁给死人,宁愿守活寡?”
李慕贞抬袖煮茶,声音淡淡:“陛下不是知道吗?我自觉欠卫世子良多,无法回应他的喜欢,就想帮他守着卫家。”
李承临冷笑一声。
“你的守着……就是来求朕把兵权留给卫家二公子吗?”
李慕贞烹茶的指尖微顿。
如今定远侯和世子皆命丧沙场,卫家支离破碎,是收回兵权的最好时机,偏偏长公主愿意下嫁给死人,只提了一个条件。
——给卫含章带兵的机会。
她也的确求了小皇帝,这没什么可耻的,只是她没想到李承临会说出来,当着卫含章的面。
锦被下,少年的心重重一跳。
前世的卫小将军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到自己的领兵机会是长公主为他求来的。
在他最艰难苦痛,以为自己踽踽独行的时候,原来也是有人在背后默默襄助于他的。
卫含章的眼角隐约有些湿润。
他曾以为自己是孤独的。
其实不是。
短暂的沉默后,李承临又道:“玉清真人送来一封信,皇姐想知道写的是什么吗?”
李慕贞垂眼:“我不想知道你就不说了吗?”
她果然是了解自己的皇弟,李承临把玩着指尖道:“那个老狐狸说愿意出仕为朕所用,以此来换他徒儿婚姻自主,不入卫家不嫁死人。”
“呵,说的朕都有点心动了。”他笑道:“只可怜做师父的并不知晓,他的宝贝徒儿一心想往火坑里跳,到底是为了死去的卫牧真,还是为了活着的卫含章……皇姐,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这番话带着莫名醋意。
李慕贞只当听不懂,她把煮好的茶推到小皇帝面前,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好茶要等,火候要稳,你年纪尚小,不要操之过急。”
更不要随心所欲,做事不留余地。
李承临抬头把茶一饮而尽,重重搁回桌面,转身离开时说道:“皇姐,朕不小了。”
是不是在你眼里,我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
可你不知道,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不够理智,不够少年老成。
……
李慕贞轻轻叹了口气。
“卫二公子,你请自便吧。”她凝着掌心,不知在想什么。
卫含章走了过来,难掩急切问道:“若我不想领兵,你…可以不嫁吗?”
不要嫁,不要嫁。
他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李慕贞微愣,她抬头看着他,眼前的少年眉目干净,神采飞扬,嗓音却有些发颤。
“为什么?”她问他。
卫含章心底涌过苦涩,他始终没有勇气说出喜欢,前世那句“喜欢”隔了七年,藏在了他隐忍的唇齿间,和他不算清白的眼神中。
也是因为那七年实实在在的叔嫂关系,他还是没法说服自己。
没法在一夕之间改变那个长存自卑的自己,没法仅凭她的好意就认定她的心意。
或许她只是觉得我可怜。
别人卫含章不了解,但她是这天底下最心软的人,哪怕嘴硬。
另一方面,他真的不想领兵了。
说句玩笑话,他前世的仗打得实在太多,该攻克的都攻克了,该征服的也都征服了。
他拿下无数座城池,也送走无数名同袍,在尸山血海中走的太久,人总是会疲倦。
重生回到过去,卫小将军不得不承认,他的信仰在动摇。
该怎么说呢?
前世他拼命厮杀,拿命守护的大魏百姓,今生却用烂菜叶子砸他父兄的棺椁,仅仅因为他们吃了败仗,而这一次败仗足以抵消所有的功绩。
这很不公平呀。
用上辈子沈离光的话说,那就是当什么将军?不如做个百姓。
做将军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上辈子他从未有过反骨,更无谋逆野心,却还是躲不过“狡兔死,走狗烹”,被李承临亲赐一杯毒l酒。
他虽说喝的心甘情愿,那也只是为了长公主一人。
如果他跟小皇帝打起来,不说大魏百姓会遭殃,就说李慕贞,她夹在“小叔”和“弟弟”之间该有多难做。
她是医者,不喜欢看见生灵涂炭,也不喜欢看见大魏的子民因为内乱互相残杀,血流成河。
领兵如此,何必领兵。
卫含章早就想过卫家军的归属,交给沈离光就很好。
他有点累了。
想提前退休养老,不想再经历一遍前世梦魇般的厮杀,更不想为了李承临守护大魏。
他从来都只是长公主殿下的不二之臣,李承临这个心狠手辣的小皇帝不值得,谁爱守护谁去守。
卫含章眼神清亮,回答长公主:“没有为什么,只是累了。”
他想留着这条来之不易的性命,只做她一个人的英雄。
他不想离京了。
今生也未必要和前世走一样的路,不做将军也可以做文臣。
李慕贞没有勉强他:“卫含章,我以为你是想领兵的。”
她还记得在国子监那些偷来的岁月里,少年人意气风发,守着比武的擂台,一杆银枪可与日月争辉。
那时他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卫含章毕生所愿——打穿西域,打哭匈奴,不破白骨关绝不回头。
她以为他有鸿鹄之志,不能让卫家目前的困境束缚住他。
她也想帮到他。
可她并不知晓,少年人的骄傲和锐气早就在上辈子磨完耗尽了。
时间和空间开了个玩笑。
她还是那个外表清冷,心细柔软的长公主,他却早已不是长安城街头鲜衣怒马,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卫含章。
他觉得自己老了。
想守护的东西也很少。
长公主排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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