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含章微微睁大眼睛,他一只手还握在衣摆上,有些不知所措。
“大嫂,你这话就见外了。”三叔父恬不知耻,厚着脸皮道:“我们也算外人吗?”
卫含章懒得看他们,掀了掀眼皮,去看窗外的春色,心里却没有表面那么平静。
他觉得自己挺没骨气的。
嘴上说着不需要母子情分,可元夫人不过替他说了句话,他就心起波澜。
“大嫂,不是我说,真的该好好管管含章了。”和三叔父这种明着坏的人不同,二叔父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善之人,他最常用的伎俩就是打着为你好的旗号伤害你。
“你看,含章已满十七,文不成武不就,长安城里哪个世家子弟如他这般?又有哪个贵女肯下嫁?”二叔父状似无意道:“要是牧真还活着,哪用人替他操心这些。”
“是啊,有牧真在,我卫家也能光宗耀祖。”三叔父应和道。
卫含章半垂着眼,未提及兄长时,母亲握在茶杯上的手指很用力,好像真的在为他鸣不平,可一旦提及卫牧真,元夫人眼里就看不见自己了。
她松开茶杯,起身送客:“我今日有些疲倦,就不相送了。”
“母亲,我去送。”卫含章挑唇笑道:“二位叔父膝下只有女儿,也难怪对我要求严格,盼着我出人头地,封侯拜相。”
少年的嗓音干净,言语也算恭敬,却把叔父们气得拂袖离去。
元夫人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让他适可而止。
卫含章反而心生叛逆。
长辈又如何,他可不惯着这两个老头。他摆摆手,说道:“二位叔父可一定要长命百岁,然后看着我是如何扶摇直上的。”
“够了!”元夫人出声训斥:“就凭你吗?封侯拜相?”
卫含章的笑容僵在脸上,心里莫名其妙生出密密麻麻的疼痛,是了,他长安恶少的花名在外,世人只知道卫二公子顽劣不堪,连国子监的校考都是作弊。
可谁又能知道,他就是第一呢。
卫含章只觉苦涩难言,他上辈子真的封侯拜相,甚至做了大魏历史上最辉煌的将星,名流千古。
他也是可以让人为他骄傲的,而不是一直活在兄长的荣光下。
卫含章自嘲笑了笑,对母亲好不容易生起来的希望再次湮灭。
他眉目清亮,冷静道:“封侯拜相,凭什么不是我?”
“母亲,一个月后的春闱,我会以国子监监生的身份踏进考场,输赢成败,您请拭目以待。”
卫含章转身离开,元夫人这才发现有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流淌。
他不是圣人,会有情绪,会觉得疼,但更多的时候都是忍着。
上辈子的长宁将军久经沙场,早就习惯了用身体上的疼来掩盖心底的痛。
元夫人伸出手,想拉住这个孩子,却发现他走的太快,她做什么都好像来不及了。
庭院里的合欢花还没开。
卫含章背靠树干,席地而坐,他勾了勾手指,阿福立刻朝他奔来,撞到他怀里。
阿福是只小土狗,在主人面前看似乖巧,但要是不熟的人,它就会龇牙咧嘴,可凶了。
卫含章揉了揉狗头,“不好意思,我要取些私房钱。”
他先礼后兵,安抚好阿福后,又拆了它的狗窝,挖出了藏在狗窝底下的一坛金子。
“汪、汪。”阿福朝他叫了几声,多少带点私人恩怨。
卫含章笑道:“等我回来,给你带最喜欢的酱肉大骨头。”
“一个不行,那就两个。”
得到承诺,阿福这才放开踩在少年鞋面上的狗爪子,给予通行。
天边暮色将至,卫含章换了身衣衫,他走出卫府,绕过街巷,翻到了沈离光家里。
沈大公子正在用晚膳。
卫含章坐在墙头,隔着竹枝也能嗅到饭菜香,他把小石子抛进西窗,想引起注意。
沈离光早就发现他了,但装不知道,怕这小子蹭吃蹭喝。
卫含章揉了揉鼻尖:“离光,沈离光,我都饿一天了,你也心疼心疼我吧。”
沈大公子抬起脸来:“滚。”
话虽如此,卫含章还是接到了他扔过来的东西,一只用油纸包着的鸡腿。
“说吧,找我什么事?”沈离光又扔了只青梨到墙头。
卫含章稳稳接住:“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他灿烂笑道:“这梨挺甜的。”
沈离光冷哼一声:“不要钱的都甜。”他搁下碗筷,走出房间立到雪白的墙面下,抬头道:“明日我就让人把这堵墙砌高。”
卫含章飞身而下,揽住他的肩膀:“那今日陪我出去走走吧。”
沈离光目露嫌弃,拍开他的手,“我不喝酒,不厮混。”
“啧,果然是快要成亲的男人。”卫含章摇摇头,打算翻墙离开,向来清正的沈大公子喊住他:“走正门。”
“我随你一起。”
卫含章跟在他身后,月色渐渐浮现,庭院中竹影交错,偶尔能听到虫鸣。
“沈离光,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开口。
“要讲就讲,你的废话真的很多。”沈大公子的语气不耐烦,却还是放慢步伐,微微侧身,听卫含章说话。
“从前啊,有一个孩子,出生在青楼,动辄被人打骂,日子过得很苦,直到有一天,有个少年赎了他出来,他也知恩图报,默默到少年的军队里当了个小兵。”
沈离光回头:“后来呢?”
“后来,少年做了将军,那个孩子也成了他的副将,沙场无情,将军到底不是神明,好几次都生死一线,最难的是某次寒冬,朝中补给的粮草迟迟未到,将士们只能嚼草根吃泥土。”
“屋漏偏逢连夜雨,匈奴趁机进攻,把将军带领的前锋营逼到了无水无粮的大漠里,一时间士气溃散,将军也身受重伤。”
卫含章永远记得大漠寒夜里的孤星,他抬起头,继续说:“将军以为他此次必死无疑,却没料到,忠心耿耿的副将拼命为他杀出一条生路,把他背出了大漠。”
“然而,副将却永远埋在了黄沙里。”
“将军醒来后才知道,那些无水无粮的日子里,是副将用自己的鲜血喂养他的将军。”
卫含章的声音有些压抑,他拼命提了提唇角:“是不是很可笑,八十两银子就可以买一条命。”
八十两,是将军赎那个孩子的价钱。
他曾说不想再领兵,不仅仅是对帝王失望,对百姓失望,更是对自己失望。
重活一世,将军不想再害死他的副将。
那样好的人,该安稳过一生。
卫含章行军多年,碰见过很多像副将这样的人,有风骨长存死守城门的老县令,也有明知死路一条却自愿做饵的风尘女子。
生逢乱世,人命轻贱,有的人连一捧完整的尸骨都留不下。战争从来残酷,做将军就要想好将军的宿命。
沈离光沉默了很久,“那个孩子叫什么?”
卫含章道:“小满。”
“他出生在那一天。”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长安城最有名的青楼,红袖招。
沈离光没有质疑卫含章的故事,作为朋友,他接受好兄弟所有的奇奇怪怪,信任他并为他破例。
“说好了,你不许告诉我未来夫人,我进过青楼。”
卫含章发誓:“绝不告状。”
沈离光这才下定决心踏进红袖招,一入青楼,如花似玉的姑娘们都围了过来,沈离光差点窒息。
他好不容易从女人堆里挣脱出来,扔掉染了脂粉味的外袍,却发现卫含章不见了。
这个狗东西。
……
夜色寂静。
红袖招的后院人迹罕至。
柴房里隐约传出男女的呻l吟声,伴随着肉l体的拍打。
卫含章眉心微皱,他对活春l宫没意见,只是不忍去看站在柴房门口的那个瘦小身影。
这是十二岁的小满。
柴房的门透着一条缝隙,缝隙里渗出微弱的光,借着这点光,小满能清楚地看见他母亲被人欺辱。
红袖招里的人总说他母亲自甘下贱,小满却知道,母亲取悦这个男管事,只是为了让他少挨点打。
为了让母子两有口饱饭吃。
小满握紧拳头,死死咬着牙。
他从来没有瞧不起自己的母亲,也从不觉得出身青楼是多么可耻,他只恨力量不够,不能救母亲于水火。
眼泪不听使唤地往下落,小满睁大眼睛,他要牢牢记着仇人的模样,记住母亲的牺牲。
他只想快点长大。
恨意早就在他心底生根发芽,这个世道从来没有对他温柔以待,直到有一双手出现,捂住了他的眼睛。
“别看。”手的主人在他身后说道。
小满愣住了,等他乖乖闭上眼睛,这个奇怪的人又把手伸向他的耳朵:“别听。”
别看,别听,别哭,别怕。
卫含章牵着孩子小小的手走到远处,小满睁开眼睛想看清他的模样,却发现少年用黑布蒙着面。
“你是谁?”小满吸了吸鼻子,眼睛通红,稚嫩的轮廓依稀能看出他五年后的模样。
“我是欠你债的人。”卫含章话落,重新朝柴房走去。
身后小满问他:“大哥哥,你去做什么?”
卫含章道:“救你的母亲。”
小满哭过的眼睛格外明亮,含着困惑问道:“为什么帮我?”
卫含章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因为你前世拯救了大魏。”
如果没有副将小满的舍命牺牲,就不会有后来大败匈奴的长宁将军,更不会有大魏的安定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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