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意弥漫在书室。
半滴未沾的柳鹤也有些醉了:“卫公子,长公主何时面貌全非过?”
卫含章把空了的酒坛搁在脚边。
“一场瘟疫,边关封城,而她是医者。”少年的声音很轻,“但这辈子不会了。”他再也不会让李慕贞身赴险境。
柳琢玉似懂非懂:“别喝了,你都开始说胡话了。”
大魏至今风调雨顺,还未出现过要封城止损的瘟疫。
卫含章抿唇不语,他往后一躺,手枕在颈后:“小王爷,以后不要出使西域。”
柳鹤轻笑:“你多虑了,在下是最惜命的人。长安城里没有人比我更会权衡利弊,西域路远,大漠黄沙滚滚不绝,傻子才去。”
他声音清越,带着世家公子的高傲。
卫含章偏过头,看着少年浅色的眼珠,“可你去了。”
明知道是半死不活的结局,为了大魏还是去了。
柳鹤也回头看他,卫二公子脸色微红,本该是神采飞扬的少年,漆黑的眸底却有世事沧桑的落寞,只一瞬又消失不见。
柳鹤愣了愣:“未来的事,未来再说,但是眼下,你该就寝了。”
卫含章闭上眼睛,“好。”
小王爷以为他喝醉了在说疯话,可他比所有人都清醒。
他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结局,知道上辈子没有人能得偿所愿,大家都在失去,正因如此,他今生才想走另一条路。
会试如约而至。
一共考三日,每日考两场,考生得自备干粮,带足笔墨。
卫含章本打算开考前去街边随意买点,怎料出门时撞见了元夫人……手下的贴身侍女。
侍女年纪不大,却板着脸和元夫人一样老成严肃:“二公子,这是行囊。”
她将手中的食盒跟包袱都递过来:“夫人说了,尽力就好。”
卫含章的心情很复杂,挣扎片刻后才接过东西:“那你帮我告诉她,我自有数。”
侍女点头,看着他离开,幽幽叹了口气,少爷的性子和夫人很像,都是不肯轻易低头的人。
元夫人虽说没来相送,可一大早天没亮就亲自做了膳食,此刻还跪在道祖神像面前念《清静经》,这怎么能不算在意呢?
……
长安城外,太清观。
观中有一棵年岁久远的梧桐树,树干粗如水桶,枝叶蓬勃如冠,上面系满了祈福的红布条。
李慕贞站在树下,双手合十。
“用不用这么虔诚?”沈归月晃了晃手上的红布条:“心经念好没?我帮你系上去,你放心,我会飞到最高处,让你的愿望以达天听。”
李慕贞睁开眼睛:“上树小心些。”
沈归月拍着胸脯保证:“包在我身上。”她借着树干发力,轻点脚尖飞到树顶,把长公主的红布条系在了最高的枝头。
上面就四个字:愿他如愿。
沈归月也有点迷信起来,她偷偷拿出塞在袖子里的另外三根红布条,也全都挂了上去。
这三根布条上都是一样的字,潦草地写着:盼他康健。
挂完,她飞身而下,又在心里骂了自己一遍,叫你心软。
他柳鹤死不死关你什么事。
沈归月倒不是讨厌他,只是她心里很清楚高攀不起,打个简单的比喻,学渣和学神注定不是一路人,与其努力靠近,不如敬而远之。
她从来不要自己够不到的东西。
道观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沈归月知道李慕贞喜欢清净,拉着她的衣袖往外走。
过月洞门时,迎面走来一个年轻的女子,梳着妇人发髻,衣饰简单却不失华贵,一看就是官宦人家娶的新妇。
“归月。”那女子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红衣少女,微微笑道:“真的是你。”
沈归月晃了下神:“秦夏阿姊?”她记起来这是国子监祭酒家的大女儿,也是她未来嫂嫂的长姐。
沈归月从前读书时,去祭酒家蹭过几次饭,也认识了那位清流文官家里的一对姐妹,秦夏和秦阮,她们年纪相差不多,不过一个去年已经出嫁,一个仍待字闺中,等着沈归月的兄长去娶。
不出意外日后都是一家人。
沈归月扯了扯李慕贞带的幂篱,知道长公主不想显露身份,她轻声道:“阿贞,你等我一会。”
“好。”李慕贞点头,隔着薄纱朝那女子望去,或许是医者的本能,她总觉得秦夏的气色不太好。
“阿姊,你来道馆祈福吗?”沈归月快步走过去,勉强行了个女子之间的礼。
秦夏温柔笑道:“春闱开考,我来替你姐夫求个心安。”
听言,沈归月的眼皮跳了跳,有些敷衍道:“那我就祝阿姊如愿吧。”
她对所谓的姐夫实在没有好感。
秦夏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当她是小孩子脾气,挥挥手道:“去吧,有空来府中玩,阿姊给你做喜欢的糕点。”
“嗯,我记住了。”沈归月看着眼前的女子,莫名有些伤感。
秦夏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模样清秀,喜欢笑,可自从她嫁了人,眉眼间的笑意总带着几分愁绪。
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句话一点也不假。
沈归月闷闷不乐地回到李慕贞身边,叹息道:“我真后悔没有一刀劈了张其瑞。”
李慕贞没再让她慎言。
“归月,如果张其瑞不是昌平伯府唯一的子嗣,我也想让他死。”
秦夏嫁的夫婿不是别人,正是曾经想用春毒祸害沈大小姐的伯府世子,他那阴毒的手段被李慕贞制止后,又退而求其次,用同样的方式对待秦夏。
在长安城里,名节和清白比女子的命大,为了维护颜面,国子监祭酒一家只能忍气吞声,把女儿嫁过去。
成婚后的世子爷并没有收敛,常宿在花街柳巷,没什么学问却爱附庸风雅,也学人家科考。
沈归月越想越气:“早知道我就不要什么名节,把当年的事闹得人尽皆知,这样长安城所有的姑娘都能精准避雷。”
“秦夏阿姊也不会再中招。”
李慕贞轻抚她的后背:“错不在你,像张其瑞那样的人一定会有报应,或迟或早。”
沈归月道:“要是能和离就好了,女子的婚姻真是麻烦。”她似想到什么,低声说:“阿贞,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
“求求你了。”她撒娇,摇着长公主的衣袖,像一只黏人的小狗。
李慕贞轻声笑道:“好,不管所求是什么,我总是会答应你。”
贡院响起了第一道钟声。
排在院门前的考生即将入场,他们随身携带的物品包括本人,上上下下都经过了细致的检查。
但有一个人除外。
卫含章看向风姿卓绝的柳小王爷,摸了摸鼻尖问道:“你来干嘛?监考?”
柳鹤撩起衣袍走上台阶,回眸笑道:“你别管我,等春闱结束,在浅山悦会有一场相亲,到时你替我去。”
“凭什么?”卫含章也经过检查,提步追上了他。
身后有人查出了小抄,当即被考官以作弊为由取消资格,轰出考场,惹起一片唏嘘。
柳鹤看了一眼:“就凭我勉强算你半个夫子,提醒一下,就算你未带小抄,也要防止被人盯上,无中生有构陷你。”
卫含章抬起下巴:“我自有数,你凭什么让我替你相亲?”
柳鹤捏了捏苍白的指尖:“凭我能让你见到你想见的人。”
“我言尽于此,去不去赴约随你,二楼,东南方雅间。”
少年话落,转身离开,连袍角都透着世家大族的风雅。
卫含章的话被堵在喉咙里,他往考场走去,果然迎面碰到不速之客,来人想趁擦肩而过的功夫往他行囊里塞东西。
塞的是什么可想而知。
毕竟上榜的名额有限,少一个对手就多一分希望,那些世家公子除了会雇人提前押题、做出文章,也会以作弊构陷其他考生。
这些人眼疾手快,如果是文弱书生恐怕就中招了。
卫含章旋身避开,他动作灵活,还顺势绊了一下想给他塞小抄的家伙。
没办法,他曾经是战场上的将军,如今是不提剑了,但不代表他提不动剑。
少年轻轻勾起唇角,吹起口哨,稳稳往前走,张扬又轻狂。
很快,第二道钟声响起。
卫含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考场半封闭的格间里,等待考官发放考卷。
书桌一角燃着计时的香,周围能听到其他考生奋笔疾书的声音,沙沙作响如踩碎秋叶。
卫含章闭了闭眼睛。
不是他吹嘘,而是眼下这些题,他闭着眼睛都会答。
第一场是关于经史典籍,建筑营造,民生治理等,所考的内容囊括甚广,全在他掌握之中。
为免过于出挑,卫含章空了两道题没写,他的野心不大,进前三甲即可。
要是可以,他也想做探花郎。
和状元榜眼不同,探花郎不仅要有真才实学,还要长得好看。
古往今来,多的是探花郎尚公主做驸马的先例,他承认是有私心,想在日后的史书里与李慕贞一同被提起。
卫含章搁下笔,他的字不算好看,也不知会不会被扣分,好在下午场考算术,只用同数字打交道。
再捱过明日的诗词歌赋,后日的大小策论,就能回家了。
从前他听阿兄说,做官看着风光,其实并非易事,考的时候辛苦,任职的时候也辛苦,唯有放榜那段时间,才是最开心的。
卫含章也问过卫牧真:“既然辛苦,为何要做官,闲云野鹤不好吗?”
卫牧真回答他:“百姓更苦。”
“为官者应时刻自省,常怀怜弱之心。”
卫含章沉默了很久,也许那时候他心里就有了答案,明白了自己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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