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含章看着对面的少年。

    世家夫人们总说,柳鹤是长安城里最漂亮的小郎君。

    他不同于卫牧真的温润如玉,也不同于沈离光的周正英挺。

    柳鹤的轮廓刚柔并济,恰到好处。

    再论性格。

    他不像玉面狐狸燕行止,对谁都客客气气温温柔柔,也不像少年天子李承临,眉眼阴沉带着戾气。

    柳鹤的好看是独一份。

    既有干净纯粹的少年意气,也有太清观里小道士的清冷仙气,看似高不可攀,又时时刻刻拨动人心。

    他天生病弱,肤色雪白,唇色却殷红,就像初冬的第一抔雪、雪中的瘦骨红梅,清冷中又带着艳色。

    这样的长相很容易招女子喜欢。

    上辈子,除了奸臣之女裴小姐对他一往情深,匈奴王室的郡主也看上了这个被囚l禁的美貌使臣,不惜一切要收他做夫婿。

    但柳鹤始终没有动心。

    哪怕裴小姐和匈奴郡主用尽了一切手段,可是不行,柳鹤心底始终守着家国天下,守着长安城的明月。

    他的父母是死在战场上,困守孤城,敌人是匈奴大军,破了白骨关夺走了大魏的边塞燕城。

    燕城至今还是失地。

    他是将士遗孤,此生都不会和外邦和解,更何况他早就心有所属。

    柳鹤喜欢沈归月,这一点到死都不会变。

    少年人的偏爱明目张胆。

    沈小姐身边的亲朋好友都知道,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日出日落,卫府又亮起不灭的灯。

    距离春闱还有三日,闭关温书实在无聊,卫含章揉了揉泛青的眼底,轻轻转动书案上的紫毫笔。

    “小王爷,若笔尖对着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敢不敢玩?”

    “幼稚。”柳鹤坐在软榻上,抬手支着额头看书,“倒不如我们轮流回答对方的问题。”

    卫含章来了兴致:“谁先?”

    柳鹤道:“我问你,作为秦楼楚馆的常客,面对美人如云,动过心吗?”

    没想到他如此直接,卫含章长腿一迈翻过桌案,凑近道:“要说美人,谁比得过你,我是那种见色起意的肤浅之人吗?”

    “你是。”

    柳鹤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大魏的长公主国色天香,远胜在下许多,卫含章,你敢发誓对于李慕贞从未起过妄念,从未有过不臣之心吗?”

    卫含章眸光闪烁,他该怎么解释,上辈子的七年里,他每一天都想强取豪夺,但每一天又都克制压抑,尽足了臣子本分。

    他本能地渴求着她,又压抑着本能,臣服于她。

    “小王爷,这是第二个问题了。”卫含章话锋一转:“那么我问你,为什么喜欢沈大小姐?”

    柳鹤唇边的笑意愈深:“是啊,她不够温柔,不够聪慧,甚至不够漂亮,所有人都说长安城里比她好的女子数不数胜。”

    “可有什么办法呢?”他轻笑一声:“喜欢本来就是不讲道理的,别人看她庸俗浅薄,我却觉得她独一无二。满园春色又如何?我只要我相中的这朵。”

    卫含章垂眼笑了笑:“沈大小姐有你喜欢,真是幸运。”

    “此言差矣。”柳鹤哪怕是坐着也有端庄雅正的仪态,他拿出满腔赤诚道:“能遇见她,是我的幸运。”

    没人知道,她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很小的时候,柳鹤被爷爷锁在王府深宅里,每日除了喝药就是喝药,他只能看见汝阳王府一角屋檐,和屋檐外少得可怜的风景。

    一个久病缠身的孩子早就习惯了沉默寡言,爷爷虽然待他好,可给不了他想要的自由。

    他也想走出宅院,想跟其他孩子一样奔跑在酷暑难耐的夏日里,想亲手捏一捏洁白的雪粉。

    可是不行,他就像个瓷娃娃一样,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好像碰一碰就会碎,就会死掉。

    下人们不敢靠近他。

    整日与他相伴的只有书卷。

    后来,他学会了爬墙,趁着老王爷不在,总要爬到墙头感受久违的清风。

    那是他向往的自由。

    墙外的天地比他想象中热闹,人潮来来往往,却没人为他停留。

    直到上元节那天,他遇见一个提着花灯的红衣小姑娘。

    她停在了墙外,抬起灯笼照向他,那束光很温暖,将他久不见日光的皮肤几乎照得透明。

    “喂,你一个人吗?”小姑娘的声音稚嫩,语气却老成。

    柳鹤沉默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我也是一个人。”她眼底流露出苦恼,叹气道:“一觉醒来,莫名其妙大号被砍,又要重练小号……”

    “我好像回不了家了。”她说着奇怪的话,这些话让柳鹤琢磨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知道,她总归跟他们不同。

    她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

    或许是可怜他,小姑娘总会带着好吃的好玩的来墙头看他,起初,她踮起脚拼命把糖葫芦递给他,后来,她似乎会了点三脚猫的轻功。

    她可以飞到墙头,坐在他身旁,偶尔陪他看看星星,也给他讲离奇的见闻。

    她陪他的时间并不多,却是他一天里最期待最难忘的存在。

    她说,要好好喝药。

    他听话,再也没有偷偷倒掉。

    她说,要适当锻炼。

    他也听话,练起了她教的太极拳。

    她说,等她长大带他出去。

    他当真了,她却没有守诺,逐渐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后来柳鹤才知道,她十岁那年,沈国公一家回南方祭祖,待了足足一年才回来。

    一年的时间足够忘记他。

    再见面,十一岁的沈小姐已经有少女的模样,她听从家里的安排,请了夫子授课,不再穿男装,只跟女孩儿玩。

    柳鹤没有去打扰她。

    他也去了南方,但不是祭祖,只是为了去麓山书院养病和求学,等再回长安城,他已是名满天下的少年英才。

    以他的学识,本不用再读国子监,可听闻她是里面唯一的女弟子,他主动递了名帖,去做她的同窗。

    沈小姐果然不认识他了。

    少女仍如记忆中那般,红衣鲜艳张扬,爽朗的笑容挂在眼角眉梢,仿佛能明亮整个春天。

    就是这样一个姑娘,曾点亮了他灰暗的墙头和屋檐。

    柳鹤开始有意无意接近她,明明是他主动孤立了其他人,可看在沈归月眼里,就是他被欺负,被排挤。

    她认定他是长得漂亮的小可怜,他也理所当然的接受她的垂怜,只可惜,被她发现了。

    一场宫宴,他贫困学子的身份瞒不下去,只好以汝阳王府嫡长孙的名义重新认识她。

    沈小姐果然独特,不考虑怎么攀关系,反而想一剑劈了他。

    她认定他是小骗子。

    柳鹤没有解释,他骗过许多人,也会算计人心,但给她的,是从未有过谎话的真诚。

    他早就和她说过,不想做她的兄弟,只想她做他心上的姑娘。

    做他永悬不落的月亮。

    柳鹤回过神来,只可惜他的姑娘不解风情,觉得他捉弄她。

    相比之下,卫二公子的情路都没有这么坎坷,好歹他和那位之间,到底是双向的。

    “卫公子,有酒吗?”

    “酒?小王爷莫不是嫌命长?”卫含章皱起眉头,和沈离光待久了,他说话也难听。

    “有没有?”柳鹤重复,微抿的唇角带着一丝倔强。

    “有,你先挪一挪。”卫含章弯腰,一手撑在软榻上,一手去掏床榻底下的东西,还真让他摸出一坛梨花白。

    卫含章单手拆开酒封,另一只手拦着柳鹤:“有是有,但不给你喝。没得商量,一口都不给。”

    “全是我的。”

    柳鹤无奈地笑了笑:“嘴硬心软的家伙,我再问你,如果长公主不漂亮,你还会喜欢她吗?”

    卫含章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喉咙滚动:“为什么不会?”

    “我也曾见过她面貌全非的样子。”

    在他心里,皮囊骨肉皆可舍弃,他爱的只是她怜悯世人的温柔,和她厌倦红尘的清冷。

    这一点也不矛盾。

    从始至终,他都是先欣赏她,再敬爱她,由爱生怜,再生出诸多痴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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