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流殷走的那天夜上,江南下了第一场雪。
稀疏的新雪飘飘荡荡地落在刚贴好的窗花上,萧条的寒冬里,也多了丝单薄年味儿。
瑞王酒醉投井,瑞王府挂满白绸,和周围的雪色融为一体,冷冷清清。
周围的百姓倒是喜闻乐见。
天灾人祸压得人喘不过气儿,但年还是要过的。
孩子们走街串巷,热热闹闹。
林秀在周嫂子家蹭了一顿年夜饭,屋外,鞭炮声“噼啪”乱响,硝烟味呛着鼻。
与此同时,北方内乱,打响了新年的第一场仗。
彗星袭月,荧惑守心,国危矣。
阳春三月,正是春困时节,院子里杏花灼灼,杏花树下放着一张矮榻,矮榻上的人睡得酣然。
一只信鸽停在了矮榻边上,啄了一口落在他额头的杏花。
“嘶——”林秀疼得翻身起来,信鸽儿从榻上又蹦到了杏花枝上,歪头看他。
“你这鸟儿!是想被我炖了吗?”
鸟儿“咕咕”了几声,在他头顶绕了几圈,然后扔下了了一个红色小香囊。
香囊只有拇指头大小,上面用金线绣着两个大字——平安。
右下角还缀着个小字——越。
这是给自己报平安吗?
林秀笑了一下,揉了揉信鸽灰色的脑袋,摘下几朵杏花,包进了一小块绸布里。
绸布容易散,林秀拿了几个小木夹封口。
他看了看,又觉不够好,寻了毛笔研了墨,在绸布上小心翼翼写下一个“幸”字。
不错,很吉利。
鸽子在地上寻着爬虫吃,林秀将它捉了过来,将这小布包赛到他的脚中,信鸽会意,扑棱飞走了。
这布包十分潦草,等越流殷收。到时,花都已经枯了,墨渍从绸布透进了枯黄的杏花瓣上,晕染出了山水。
“幸?”她在唇中好生咀嚼了这个字。
这老匹夫,还挺诗情画意。
门外响起了叩门声,越流殷将绸布收好,道了一声“进”。
一身银铠的将军入门,笔直地跪下,道:“王上,罗城,已降。”
古往今来,都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可越军造反,百姓乐见其成,就像罗城,罗城受降时,城门打开,百姓夹道欢迎。
越军每至一处,便造福一方,军纪严明,从不鱼肉百姓。
纵使领头的是名女子,也无人置喙。
捷报传得很快,远在江南的林秀也能在茶余饭后听人聊起关于她的故事,不过谁也不敢大声张扬,毕竟江南还属于天子脚下。
自从三月份的信鸽传书后,林秀便再也没见到那只鸟儿,不过他也不需要了,毕竟大街小巷,无处不是她的消息。
真好,应当是死不了了。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一转眼,又到了除夕。
北边的局势,愈发焦灼。
这天夜里,林秀包了饺子,自个儿端到院子里,边吃边赏梅,旁边还放着一壶梅花酿。
大门外,有人踏着细雪而来。
“扣扣扣。”
林秀以为是周嫂子叫自己去吃饭,慢悠悠地去开门。
“嫂子啊,都说了我不——是你?”
屋外的人依旧穿着一身嚣张的红衣,被红绳束起的墨发高傲地迎在风中。
眉目更加成熟。
她克制住笑意,道:“是我,怎么了?”
“你不应该在北边吗?”
这一下子回南边来,军队怎么办?
“王上她——”
话没说完,就被越流殷制止了。
林秀这才注意,她旁边有个黑壮的小伙子——好像是成喜!
“你先回家吧,爹娘该想了。”
那黑壮小伙得了令,眼睛噌亮,连话都不想说了,马上奔回老家。
一瞬间,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一年过去,他们都发生了些变化,有人头发长了,有人胡子长了。
“我饿了。”
她不自在地打破了平静。
林秀老父亲的心开始泛滥,这么一看,她果然瘦了。
“快进来吃饭。”
桌上的饺子热腾腾的,还冒着烟气。
“怎么突然回来了?我听说北边不是打得挺火热的吗?”
林秀又给她摆好了一副碗筷。
“想回来就回来了,我就想好好过个年。”
越流殷咬下一口饺子,满意地眯了眯眼。
“胡闹!”他这两个字骂得重,后面又轻下来了,“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有啊。”越流殷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钱不够用,刀不顺手。”
林秀皱了皱眉,问:“那什么刀比较顺手?”
越流殷也认真思索了一会——
“流殷刀吧,听说是把好刀——我爹当初特别想要这把刀,可惜这刀在云国,不好拿。”
这么刁钻的刀……
林秀在心里吐槽一声,又问:“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
“这么快——”
他勾了勾旁边的酒壶,还没勾进怀里,就被拿走了。
“你酒量不行。”
林秀恹恹地缩回手。
“不好奇吗?这一路怎么来的?”
林秀捋捋胡子:“有什么可好奇的…你活着就行。”
话说到一半,他又想起来,问:“京中可有姓庞的将军?”
“曾经有,不过那个走狗几个月前被我砍了——你问他干嘛?”
“没干嘛……就随便问问。”他身体不自觉往后缩了一点。
是他担忧过度了,抓个人不欺负别人算好了。
越流殷自顾自斟了一杯酒,道:“你没有其他想对我说的吗?”
“有,想听你叫我一声爹。”
“……我不和你讲废话。”
“开玩笑而已。”他笑了笑,眼神慢慢变得严肃。
他说:“若今后走投无路,我可以作为你的路。”
……
第二天清晨,一名渔夫在昭河捕到了一条红龙鱼,那鱼肚子一剖,挖出来一块金条,金条上写着:帝星陨,凤主出。
舆论传播得很快,更遑论是在这被天灾人祸狠狠折磨的地区。
等越军打来时,江南一带,不战而降。
他们辗转又回到了北方,越军的行动琢磨不透,朝廷的人无法理解对方打着打着跑去南方的行为,毕竟北方才是主战场。
但是,即使对方在这方面放水,他们还是溃不成军。
成喜在家里呆了几个月后,又回到越流殷身边了。
来时,身上还带着一箱银票,和一把刀。
刀身霸道,寒光泠泠,刀柄是红玉,刻着“流殷”二字。
“这是林先生托我带的。”
到这时候了,他也明白他们不是父女了。
越流殷静静地抚摸着刀身,这把刀,很称她心意。
她笑了。
“还以为他真没钱了呢。”
越军势如破竹,皇朝覆灭是大势所趋,朝中大臣早就各奔东西,皇帝,投河自尽。
“你也想死?”
金水河边,越流殷提着一把刀,看向面前的梅贵妃。
若干士兵手中持着戟,蓄势待发。
“我还有别的活路吗?”梅贵妃惨然一笑。
越流殷挥手示意士兵们退下,对她说:“我与你无仇无怨,不会杀你,你走吧。”
说完,她带着众人走了。
就这样,走了吗?
其实她并不无辜啊,那封信,就是她仿的,是她从瑞王手里骗来,仿的。
“对不起……”
可是周围,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
当了皇帝,还要举办登基大典,但是国内刚刚进行内乱,不宜劳民伤财,便一切从简。
不过,即使是一切从简,她也想让某个人看到。
于是,她又将典礼推迟了几天。
她忖着,改朝换代这么大一件事,消息应当是传到江南了吧……可这样一来不就没有惊喜了吗?
也不知他刚知晓时是什么表情。
想着想着,越流殷的表情就得意起来。
念在他曾经对自己有恩,她也不介意给他封个国公玩玩。
去江南时,她特意换了身自己常穿的红衣,格外平易近人。
一路上,虽说已是快马加鞭了,她还是觉得不够快,恨不得自己化成一阵风,就这么吹到大门前。
在越流殷连珠带炮似的催促下,他们总算是赶到了江南。
大门紧闭,她屏退了多余的人,伸手欲推大门。
他会惊喜吗?还是会觉得惶恐?不过,惶恐也是应该的。
很奇怪,门被轻易地推开了,屋内没有人。
她有些失望,但又很快振奋起来——若他进来便瞧见她,岂不更好!
因此,她在院子里站了一天。
站到星星都亮了,站到月亮都熄了。
站到她所有美好的预想都烟消云散了。
“陛下,该安歇了。”
越流殷没理,她翻身上了墙,去了隔壁的院子。
周嫂子看见她,就急得想下跪,越流殷直接将她扶了起来,问道:“林秀呢?”
见她一副急切的样子,周嫂子赶忙道:“这——不晓得呀,应当是回家了吧——”
回家?对了,他是有家的,他该回家了——
她怎么没发现呢?
她从来不了解他,只知道他的名字,他的相貌,其他一概不知。
他的家,更是不知道。
她在院子里坐了三天后,恍恍然回了京城,回了她的家。
她问了在塞北时与父亲交好的老将,才知道,他父亲,根本在那没有救过人!
他食言了。
空荡荡的大殿里,越流殷颓然地躺在一堆折子上。
内侍站在一旁小心翼翼侯着。
越流殷无心再翻看这些破折子,把他招了过来。
“传刑部,朕要抓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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