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上中天到金乌西坠,窈月都坐在书房的案前,一手压着书页,一手提笔写字,时而念念有词,时而奋笔疾书,偶尔拿过一旁碟子里的核桃酥往嘴里胡乱塞两口。
当常生端着点着烛火的烛台进来的时候,窈月正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摇头晃脑地闭目背诵。
“倒是知道护眼睛。”常生重重地把烛台放在窈月手边的桌案上,然后把只剩渣子的空碟端着走了出去,不多时又捧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进来,往窈月面前一搁,语气酸溜溜道:“喏,先生让我拿来的。说你中午只吃了一点,现下肯定饿了……你中午明明吃了一盘酱肉两碗米饭三个馒头,可比‘一点’多出好些呢!”
窈月睁开眼,朝常生咧嘴笑道:“夫子心善罢了,小哥莫要吃醋。毕竟以后咱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你若日日都这样酸味四溢,咱们可以收拾收拾开个香醋铺子了。”
常生气鼓鼓地瞪着窈月:“赶紧喝,喝完接着背!免得到时候背不出来,在先生面前说是我耽误你。”
“好好好,我喝我这就喝。”窈月拿起汤碗,只喝了一口,就忍不住扬起眉毛地朝常生赞道:“小哥别的不说,你可真是煲汤的一把好手。我家里有位煲了二十多年汤的厨娘,都没你这出神入化的手艺。”
常生得意道:“行行出状元。我虽然考不上科举里的状元,但庖厨间的状元我自认为还是可以争一争的。”
窈月“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完,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把空碗递给常生,咂嘴道:“夫子有你这样什么都会的仆童伴在身边,我这个只会读书的学生真是自惭形秽啊。
“你别胡说,先生可没把我当仆役!”常生用力地接过窈月递过来的空碗,朝她哼哼了两声,“先生说了,等明年开春,就送我去白鹭书院。白鹭书院,你听过吧,四大书院之首,从里头出来的大儒比比皆是。到时候,我也是读书人了,可不比你这个国子监的出身差!”
窈月怔了一下,心思却瞬时活络起来:裴濯要把常生送去的白鹭书院,远在距离京城千里外的淮陵。而淮陵是裴家的祖籍所在,那里有裴家老宅和祖坟……开春,正好也是春闱即将开考的时间,这个节骨眼上裴濯要把身边的常生送回老家,定是要发生什么事情,而且还是大事……
窈月还没琢磨明白,常生就“砰砰砰”地拍响了她面前的书案,让她不得不回过神来。
“灯烛有了,汤也喝了,”常生板着脸,用眼神指了指窈月面前的书本,“背书!”
“是,小的遵命。”窈月嬉笑着应下,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把拽住准备起身离开的常生的衣袖,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既然你也要走读书入仕这条路,咱们也算是同门了。我是喊你常生师哥,还是师弟呢?欸,说起来,我还一直不知小哥你的生辰呢,你是哪年生人啊?”
常生的神色明显一变,动作也慌乱,险些跌落了手里的空碗。
“不告诉你!”说着,常生就拼命挣脱了窈月的手,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还差点迎面撞上门旁的柱子。
窈月看着常生落荒而逃的背影,眼睛渐渐眯了起来,事出反常必有妖。
裴濯连身边的小童都身份成谜,啧啧,果然深不可测。
窈月重新拿起案上的笔,举起来在空气里慢慢地写了一个“常”字。
既然裴濯对她总有提防,那她不如先从常生的身份入手,哪些词怎么说来着……以小见大……见微知著……
窈月骄傲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书没白背字没白写,如此折腾一番下来,自己起码能文绉绉地胡说八道了,不错不错,等日后见到娘亲,也能证明自己的确是读过书的人了。
酉时一到,裴濯就踏着月色,施施然地走了进来,收起了窈月面前的书和纸。
窈月看着空空如也的桌案,又偏头看了眼旁边的刻漏,哀声叹道:“夫子您老人家是在脑子里装了个漏壶吗?不然怎么能把时间算的这么准?”
裴濯在离窈月不远处席地而坐,先是端详了一阵窈月在几张纸上笔走龙蛇的字迹,然后朝她点点头:“先背吧。”
先?窈月的心尖颤了颤,难道背完之后还有其他折腾她的法子?窈月不敢多想更不敢多问,赶紧趁着脑子里的东西还热乎着,竹筒倒豆子一样,全都倾倒了出来:“惟王建宫以捂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
在裴濯提醒了数次,偷瞄了手心上的小抄十数次,以及手臂上的小抄数十次之后,她磕磕绊绊地总算是把那本书里的最后一个字给背完了。
窈月像是脱水的鱼一样,无力地趴在桌案上,只剩下“呼哧呼哧”喘气的力气了。
“记的还行。”裴濯站起身,把窈月之前写的那几张墨渍满满的纸放回她的面前,言简意赅道,“字还需多练。”
“谢夫子指教,”窈月仍旧趴着,气若游丝地说,“学生明日会继续刻苦用功……”
“虽然春闱考场上,只需从大、中、小三经中各择其一选考,兼考《论语》《孟子》,但年末的考核里三经全考,你只通这一本并不足以应对。”
说着,裴濯从袖子里掏出另外一本书册,直接放到了窈月的眼前。
窈月抬起蔫蔫的眼皮瞧了一眼,立马心如死灰地把眼睛闭上,压着嗓子呜咽道:“《尚书》……夫子见谅,这本书实在是……过于高深晦涩……学生连读都读不通,何况是背呢……”
“哪句不通,我教你。”裴濯说着,就在窈月桌案的对面坐下,一副要传道受业解惑的认真模样。
“学生无能,全篇都不通!”窈月烦躁地拍案抬头,直视着面前的裴濯,话语和眼神里都难掩怨气,“有个问题困惑学生多时了,还请夫子替学生解惑。”
裴濯面色如常地与气势汹汹的窈月对视,“你说。”
窈月和裴濯的目光对视得久了,脸上莫名有些燥热,为了不影响自己的气势,只能把自己的目光往下移了几分,盯着桌案道:“以学生拙见,入仕为官,要么是向君王进谏直言不讳,要么是给百姓造福闷头干事。而把这些经书背的滚瓜烂熟信手拈来,对于为官者毫无用处。难道背一两篇《周礼》《尚书》,就能助君王平天下安民心吗?显然不能。既然不能,又何必花时间在这些毫无用处的死物上呢?”
窈月垂着眼一口气说完,才重新看向端坐在自己面前,正洗耳恭听的裴濯,陡然觉得心里发虚得厉害,不得不又补上一句:“学生愚见,请……请夫子指正。”
裴濯屈指扣在案上的书封上,徐徐道:“在你口中毫无用处的经书,内可以美其身,外可以谋王体、断国论。你觉得无用,是因为你还未精通,不知道如何学以致用。”
窈月皱眉不服气,还想再辩驳,却听见裴濯继续不急不缓地开口。
“不过,你说的并非全无道理,经书义理的确不是唯一,”裴濯朝窈月看似赞许地点点头,面带笑意,”春闱除了经义,还会考三道时务策和一道史论。你每天除了熟记经书外,应当再加一道策问。不如,就从今日开始吧。“
说完,裴濯不等窈月反应过来,就拿起一旁的笔,沾了沾墨,又随手拿过桌案上的一张纸,寻了个空白的地方,行云流水地书写了一行字。
“前胤开国时,养兵不过二十万,而后兵日增,费日繁,内外禁厢诸军过百万,却仍不敌北岐,失桐陵割沂北,原因为何。”
裴濯将写着题目的纸往窈月的面前送了送,“你是桐陵人,加之祖上助太宗收复桐陵立下过汗马功劳,于此事上应该颇有见解。”
窈月越发心虚,声音越来越低:“祖宗功绩,后世子孙怎敢……怎敢妄言……而且学生还是个没出息的……”
裴濯看着神情越发呆滞的窈月,笑得十分可亲,“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无需答太多,十五点即可。在明日辰时初刻之前答完给我。”
窈月扯着僵硬的嘴角,艰难地吐字发声:“夫子,学生写不了……”
“怎么,纸不够写,还是墨不够用?”
窈月看着裴濯那张无懈可击的笑脸,心里在狂风怒号,表面上却只能尊师重道,试图再挣扎一下:“笔墨纸砚都有……只是辰时太早了,学生怕打扰夫子休息,要不迟些……午时?”
裴濯起身,整了整衣袖,语气倒是好商好量的,但听在窈月耳朵里,却是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你若是觉得能在午时到酉时之间记熟《尚书》,午时答完再送来也可以。”
窈月自知没有半天就能背下《尚书》的好脑子,只能重新栽倒回桌案上,有气无力道:“学生定在辰时前答完,给夫子送去……夫子慢走,不送……”
裴濯走出窈月的小书房,并没有直接回前面自己的屋子,而是走到小院一侧的厢房。
厢房内空间不大,除了一床一桌外,勉强再站两个人。
常生收拾得差不多,正要拍手走人时,见裴濯来了,赶忙诉苦:“先生,那个张越什么东西都没带来,我翻来找去,只能把压箱底的被褥枕头搬来给他用了。虽然在箱底放久了有些霉味,但也算干净,味道散两天就没了。”
“不急,”裴濯偏头看向不远处的一点烛光,笑道,“她今晚应该不会回房歇了,明日再买新的就好。”
常生以为自己听错了:“全换新的?张越自己要求的吗?哼,果然是高门大户的公子哥,一点苦都吃不了。”
裴濯揉了揉常生的发顶:“不换新的也行,你把我房里多余的棉被搬来给她……”
常生一听,立马改主意:“不不不,先生,我明天就去市集上买新的!先生的棉被都是老夫人送来的,一针一线都是对先生的心血,可不能轻易给旁的人。再说了,那个张越看着瘦瘦小小的,力气可大了,给他用指不定第二天就扯坏了。我明天定要挑最结实的布料买……得再买些锅碗瓢盆……您也看到了,张越可能吃了,一顿饭下来,盘盘碟碟的少说也得多用七八个……还得再买些猪肘回来,您是不知道,张越成天在我耳边念叨要吃酱肘子,好像咱们没给他吃过肉一样……对了,先生,今天张越还问起了我的生辰。”
裴濯微微愣了一下,“你告诉她了?”
常生摇头:“没有,先生叮嘱过,不能告诉任何人。”
“除了你的生辰,其他的也不必瞒她,”裴濯看着常生笑了笑,“她爱玩爱闹,与你也算是同龄,彼此当个玩伴也挺好的。”
常生难得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左右前后看看,朝裴濯走近两步,抬手掩在嘴边,小声问:“先生,张越他……他不是坏人吧?”
裴濯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常生扭捏地搓了搓衣角,支吾道:“我……我觉得……我……虽然他书念得不好,成天嬉皮笑脸的,还……还总喜欢捉弄人,但……但我希望他不是。”
裴濯朝夜幕里的那点烛光看去,轻声道:“我也希望她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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