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快要烧尽时,天色也开始泛白。
窈月熬红了双眼,各种生搬硬凑胡编乱写,总算答满了十五点。她歪头看了眼刻漏,此时正是卯时二刻。
“不让我睡,我也不让你好睡!”
窈月把笔一扔,拿起写得满满当当的纸,风一样地冲了出去,直接冲向裴濯的寝屋。
窈月先是敲了敲屋门,低声道:“夫子,学生答完了,烦请夫子阅览。”等了一会儿,没人应声,窈月敲门的动作带上了些力气,屋门轻轻地“吱呀”一声,朝里露出了一道缝。
窈月四下望了望,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进去后又无声地将屋门关上。
“夫子,学生打扰了。”
窈月不是第一次进裴濯的寝屋,没有在外室多待,脚步轻且快地绕过屏风来到内室。当她走进内室,只见床帐内枕头被子整整齐齐,枕畔还放着一摞书册,唯独不见人。
“起得还挺早。”窈月撇了撇嘴,把答题的纸随手一搁后,就开始以床为中心,仔细翻找起来。
窈月觉得,像裴濯这样心思重的人,定会把一些不可告人的东西藏在自己触手可及但对外人又极其隐蔽的地方,比如枕下,床上……
就在窈月把裴濯的床上物件挨个摸了一遍,毫无收获,正犹豫着要不要爬到床底下探一探时,外头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窈月赶紧把床上的枕头被子各归其位,还不忘扯了扯被自己弄皱的帷帐,不料一个圆滚滚的小物件掉了下来,窈月顺势伸手一接,见是个比鸡蛋略小的圆球,鎏金表面镂空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里头还装着东西隐隐往外散发着香气。
“连只香囊也做得这般精巧,果然是金尊玉贵的公子。”窈月暗暗腹诽,但她已经来不及把香囊重新系回床帐上,只能藏进自己的衣袖里。
窈月刚藏好香囊,屋门就被推开。窈月透过屏风间的缝隙,看见常生搬着只空的浴桶哼哧哼哧地进来。
窈月想起常生之前同自己说过,裴濯有早起练剑练完沐浴的习惯。不过她方才一路走来,既没有瞧见裴濯的人影,也没有听见动静。裴濯的这小院并不大,就算在一头打个喷嚏,另一头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裴濯练剑也要躲起来偷偷练不成?难道是因为剑术太差劲怕人瞧见?窈月想象了一下裴濯拿着剑东倒西歪的样子,没忍住扑哧一声,被外头的常生听见了,立马跑出门去,然后高举着笤帚,大叫着冲进来:“大胆蟊贼!竟……张越?你偷偷摸摸在先生房里做什么呢?”
窈月指着常生,笑得停不下来:“哈哈哈哈你又在做什么呢?抓贼?当心贼把你抓了哈哈哈哈……”
常生讪讪地把笤帚放下,但依旧怒视着窈月:“你别顾左右而言他!说!你在先生房里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窈月勉强止住笑,拿起一旁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喏,昨晚夫子给我留的功课,让我今早答完给他。我敲门许久没人应,怕夫子在里头发生了什么意外,比如,被个蟊贼抓了……就进来了。”
常生半信半疑地看了看窈月手里的纸,嫌弃道:“你的字可真丑。”
“能认就行。”窈月嘻嘻笑着指向外头的浴桶,明知故问道,“夫子要沐浴?”
常生不耐烦道:“你先回去别乱跑。先生练完剑后要回房更衣沐浴,等先生得空了,自会找你。”
窈月凑到常生身边,好奇道:“夫子就在院中练剑吗?那需不需要我去当个陪练的木桩?”
“先生不在院中,在校场。”说着,常生横了窈月一眼,“夫子练剑的时候可不喜欢人打扰。你若冒然闯进去,别说木桩了,当心被夫子削成木筷。”
窈月没在意常生的揶揄,而是对裴濯练剑的地方感到意外:“校场?”
“你来国子监这么久,还不知道有校场?就在医馆旁……”常生突然扭头,将鼻子往窈月的身上嗅,“你身上什么味道,闻起来好像……”
窈月把纸收进袖子里,转身便走:“小哥说得对,我这字实在不堪入夫子的眼睛。我这就回书房,再工整地誊抄一遍。”
常生朝窈月的背影哼了一声:“算你懂事。”
不过,窈月并没有如她所说回书房誊抄,而是飞快地溜出了小院。
此时的时辰尚早,晨光微明,晨雾未散。
裴濯住处到医馆的一路并不短,但窈月连半个人影都没有遇上,一时不知道是该痛惜国子监学风不振师生都在呼呼大睡,还是感慨爱赖床贪睡的自己有多久没见过这么早的天色了。
医馆旁边的确有片空地,但在监生们的口中,那片空地并不是所谓的校场,而是坟地。
国子监内流传的故事很多,有传奇轶事,有风流韵事,但关于医馆的,大多是惊悚诡事,比如医馆内有死去的监生魂魄出没,医馆前的池塘里藏着青面獠牙的水鬼,医馆旁的空地之所以一直空着是因为下面埋着无数的尸骸……
一阵凉风迎面吹来,激起了窈月身上一阵鸡皮疙瘩。
窈月抱着自己的双臂,一边朝那片空地走去,一边小声嘀咕:“天不亮跑来这个阴森森的地方练剑?鬼才信呢!”
雾气朦胧中,窈月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晃晃悠悠的,像是在半空飘……窈月的身子瞬时绷紧,双手也握成了拳,虽然她不信妖魔鬼怪那一套,但此时此地,若对面真飘来个牛头马面,她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嚎叫一身,然后转头就跑。
等那个影子渐渐近了,窈月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看着似乎好像仿佛是……裴濯?
“夫、夫子?夫子!”窈月认出裴濯后,瞬时卸下身上的防备,小跑着迎上去,“夫子练完剑了?”说着,又来回打量裴濯空空如也的双手和腰间,“夫子的剑呢?学生替您拿着吧。”
裴濯回道:“我并未带佩剑。”
窈月语气夸张地“啊”了一声,“那夫子在此处做什么呢?打拳?踢腿?”
裴濯俯身从地上拾了根枯树枝,然后在窈月眼前随意挽了个剑花,语气平常道:“到处都是,我又何必带。”
窈月在心里腹诽了一句“花架子”,但表面上仍假笑着拍手叫好:“夫子果然文武双全,学生恐怕穷尽一生,也赶不上夫子您的脚后跟。”
裴濯笑了笑,“你无需妄自菲薄,我不及你的地方很多,比如武艺,比如岐语。”
裴濯的夸奖反倒令窈月一阵心虚,笑容僵硬地应道:“家世使然,家世使然……”
裴濯显然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究,把手中的枯树枝扔回一旁的树下,“那道策问答完了?”
“答完了答完了!”窈月见裴濯主动岔开话,忙不迭从衣袖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刚写完的,迫不及待就想得到夫子的点评,所以才跑来此处找夫子。不曾想打扰夫子练剑了。”
“无妨,一起回去吧。”裴濯接过来窈月写的,边走边看,半晌无话。
窈月心知她的狗屁文章并不值得裴濯看这么久,偷瞄了裴濯好几眼,也没看出他是喜是怒,只能小声问道:“夫子,写得很差吗?”
裴濯没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看向窈月:“你今日不必记《尚书》了。”
窈月眼睛一亮,“多谢夫子”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裴濯说:“你白天继续回监内听课,晚上把今日所学同我复述一遍后,再抄写《尚书》顺便练字。”
虽然裴濯说得委婉,但窈月还是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她写得实在太烂了,烂到裴濯不知道该怎么教,只能把她扔回给监里的那些倒霉夫子,让他们继续被她折磨,可裴濯又不能白担个“师父”的名头什么都不做,便做做替她查漏补缺的闲差。
就这样还想让她考进前五?他这是摆明了不想让她跟着他去翰林院吧?哼,没有他带着,自己照样有法子进翰林院盯着他!
窈月皮笑肉不笑地应道:“是,学生遵命。”
裴濯似乎看穿了窈月的心中所想,缓缓道:“你的当务之急,不是记经书写文章,而是静心。你的心太乱,因而字也乱,抄书和练字能帮你修身养性。”
窈月眼巴巴地望着裴濯,“可是学生只想跟着夫子学。其他的夫子都是一群庸才,我才不要跟着他们学呢。”
裴濯停下脚步,然后抬手揉了揉窈月的发顶,温柔笑道:“眼下教你足够了,听话。”
窈月本来还想再狡辩几句,就被头顶传来的触感和“听话”两个字砸得晕晕乎乎的,难得安静地跟在裴濯身后,脚步虚浮地飘了回去。
今日,窈月的同窗们一进教室,就能瞧见她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头顶,时不时地就冲着桌面傻笑,引来四周一片窃窃私语。
“张越这是怎么了?跟人打架打破脑袋了?”
“打架打输了他还笑得出来?不应该啊!”
“啧啧啧,你们懂什么,这小子这是在思春呢。”
“哟呵,张越可以啊,不过江姑娘真能瞧上他个破落户?”
“谁知道呢,说不定张越思的不是人家江姑娘……”
“他有了江姑娘还敢朝三暮四?”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嘛,郑修这两天是不是没来?”
“可郑修都要定亲了……唉,冤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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