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郑修执笔的手猛地顿住,笔尖上饱满的墨汁滴下,瞬时在洁白的宣纸上洇开一片。
管家郑安即便垂着头,也能感受到郑修迫人的目光,咽了咽唾沫,勉力解释道:“是圣人的意思,虽未下明旨,但……相爷也是没法子……”
“知道了。”郑修收回片刻前的惊愕,面无表情地盯着纸上越来越大的墨渍,许久一言不发。
郑安略微抬起头,看见郑修执笔的手臂一直在微微颤抖,有些担心,小声道:“公子,您……”
郑修将笔重重地放回笔架,横眼看向郑安,冷笑道:“爹和姨母的婚事烦你多费心。我这个做儿子的,就不去长辈跟前添乱了。”
“公子折煞小的了……”郑安赶紧又垂下头,惴惴不安道,“这是国子监今日送来的课业,小的不耽误公子用功了。”
郑安让小厮们把一摞书放下后,就赶紧躬身退下。
郑修双手撑着桌面,低头沉默了半晌,然后朝身旁侍立的小厮们摆手,声音压得很低:“都出去。”
小厮们面面相觑,不敢多待一刻,纷纷退至屋外,还不等退到更远的地方,就听见屋里传来一声桌椅倒地的重响,但没有一个人敢进去探看。
郑修踢翻了桌椅后,看着散落一地的笔墨纸砚,仍觉得气血不住地上涌。
原来姨母那日在飞云楼下舍身救自己,只是为了让郑家亏欠她,让爹理所当然地娶她……
爹口口声声要与京中贵胄联姻,命自己与素未谋面的世家女子定亲,转头却要娶出身寒微的姨母进门……
郑修狠狠地握拳砸向一旁的书架,书架猛地颤了颤,一本书册从摇摇晃晃的架子上滑落下来。书册滑落时,一抹黯淡的红色也从纷乱翻飞的书页里掉了出来,落在了离郑修不远处的地上。
是一片干枯的红叶。
郑修怔了一下,然后俯身将那片比纸还单薄的红叶拾了起来。
叶片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鬼画符一般的字,旁人是轻易认不出的,但郑修只一眼便能认全,因为这些字出自他那个不学无术的同窗兼室友张越。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郑修缓缓念着红叶上的字,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张带笑的脸,嘴角也忍不住跟着一同弯起,自言自语道:“我这副模样若是被你见了,你是会笑话我,还是可怜我?”
他凝视着手中的红叶许久,忽然,转头看向屋外的天空,金乌西坠,暮色四合,一轮新月垂挂在树梢旁,摇摇欲坠。
此时,郑修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狠意,冷笑道:“别人能争,为什么我不能?”
郑修返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将红叶小心翼翼地放入书页中夹好,然后将这本书妥善地放在书架的最高处。
当郑修从满地狼藉的屋里走出来时,侍立在屋外的小厮们忙聚了上去,却只听郑修语气寻常道:“我落了一件东西在监里,我得去取回来。去备车。”
“敢问公子落下的是何物?小的这就去替公子取。”
郑修冷冷地瞥了一眼跟前的小厮,“我说了,我自己去取。”
“这……”
“没有车,那我便走着去。”说着,郑修就绕开面前的一群人,大步往院门口走去。
小厮们想起管家郑安走前留下的吩咐:“除了杀人放火,万事皆顺着公子。”彼此间飞快地交换了几个眼神,除了一个偷偷跑去跟郑安通风报信的,其他人纷纷追上郑修。
“小的这就去备车!”
“公子慢些,当心脚下!”
“快,快去拿灯笼!”
“公子是否要带上些吃食车上用?”
随着冬日将近,夜色来得越来越快,国子监的课也散得越来越早。
但接连几日,授课的夫子都留在教室里迟迟未走,不是因为被监生们捉弄衣袍被钉在了椅子上,也不是因为课没讲完宁肯饿得头昏眼花也要拖堂留人,而是因为窈月问的问题太多了,解答完了一道还有下一道等着他。
“王夫子,这句‘见无礼于其君者,如鹰鹯之逐鸟雀也’是什么意思呀?不懂礼数的人就像老鹰抓小鸟?”
“李夫子,仓颉造字,为什么只有六书,而不是七书八书九书十书呢?”
“赵夫子,这里说牛曰太牢,羊曰少牢,那中牢呢?猪狗鸡鸭鹅里的哪一个?”
……
张越每日都向不同的夫子请教问题这件事,监生们已经从几天前的宛如见鬼,到现在的见怪不怪了。
“瞧着张越都如此发奋,我不拿本书在手里,都觉得愧对祖宗了。”
“他这是中邪了,还是吃错药了?”
“我听说,张越之所以这般上进,是因为在裴夫子面前夸下海口,这次的年末考核要考到前十!”
“不是吧,我怎么听说是前五?”
“哎呀,都不是,是前三!”
“前三?他前三百都够呛!他就算胆大包天地找人代考,也找不到这般厉害的人物吧?除非郑修……”
“就算是郑修,也不是稳的。你们难道忘了,有资格参加这次年末考核的,除了咱们这些正儿八经的监生和在监里挂名的白身士子外,还有那些过了府试来京城备考春闱的府学生吗?”
“对对对,那些一层一层考上来的府学生可吓人了,写文章跟拿筷子吃饭一样,提笔就能写!”
“可不是,他们吟诗作赋比咱们说话都利索。这些人怕是说梦话的时候,都不忘带着韵脚呢。”
“我本来想着不拿最末一名就好,可眼下连张越都开始用功了。唉,我不和你们玩六博了,我回房再看会书吧。”
“没劲,大好夜色用来看书多浪费!咦……欸欸欸,你们快看那人,那人是郑修吗?”
“你眼花了吧,他不是在家等着夫凭妻贵……还真是郑修!他来做什么?”
“来找人的吧,徐祭酒或林司业……不对,他直接往教室里头去了……他找赵夫子?”
“可赵夫子刚走,里头只剩下……难不成他是来找张越的?!”
在众监生惊疑的目光下,郑修毫不费力地就在教室里看到了窈月的背影。只是一个背影,郑修就能想象出她此刻脸上挂着的愉悦笑容。
果然还是之前一样,一上课就犯困装死,一下课就神采奕奕。
郑修的嘴角翘了起来,“张越。”
窈月正抱起自己的书准备走人,顺着声音抬眼望过去,在看到郑修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脱口问出:“你怎么来了?”
郑修被窈月逐渐冷下来的表情刺痛了眼睛,闭了闭眼,然后上前两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反问道:“我又没被国子监除名,为什么不能来?”
窈月朝郑修笑了笑,却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郑兄严重了,你是来是去随你意。小弟还要赶回去温书,借过。”说着,就要从郑修和桌椅间的空隙旁挤过去。
“站住,我有话跟你说。”郑修侧身,用低得只有窈月一个人能听清的声音说,“你就没有话想跟我说吗?”
“我不想听,也没话说。”窈月的脸上带着笑,但声音却毫无温度,“告辞。”
“张越……”郑修想伸手拦住她,却不料她弯身一躲,他的手只拦住了空气,而她已经脚下生风地出了教室。
郑修又急又气,丝毫不顾忌站在一旁看戏似的监生们,直接追了上去:“张越,你给我站住!”
窈月知道郑修一直在后头追,一边暗骂他榆木脑袋,一边想着国子监哪里有无人的地方。她必须立即让他对自己绝了念想,离她越远越好,离她越远越安全。
窈月想着想着,混沌的脑子忽然清明了起来,裴濯练剑的校场,医馆旁的那片空地,白天都没人敢去,晚上更是鬼影都见不到一个,最适合眼下这种面对面的掰扯了。
窈月立即提步朝医馆的方向赶去,等远远地瞧见医馆里散出的微弱光时,她心头莫名一抖,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数月前药童杀害老郎中的那件事。
当时她偶发善心,在替药童隐瞒时,被窗外之人撞见了。虽然她一直怀疑窗外之人就是裴濯,但始终没有证据。现在想想,当时那扇窗户对着的方向,正是这片无人、但只有裴濯会来的空地。
果真是他!
裴濯既然当时就发现了她不是善类,为什么不揭穿她,没把她赶出国子监,也没让她去京兆府大狱里吃牢饭,甚至容许她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活蹦乱跳至今?他是想放长线钓大鱼,还是别有所图?
窈月的脑子里翻江倒海,脚步不由得就慢了下来,被身后紧跟着的郑修赶上,攥住她的手臂,急声问道:“张越!你到底,到底想怎么样?”
窈月强迫自己先从关于裴濯的思绪里挣脱出来,看向面前气息不稳的郑修,皱起眉头叹了口气:“这句话应当是我问你。郑修,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郑修突然语塞,偏过头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我爹要娶我的姨母进门。”
“哦,恭喜。”窈月敷衍道,“你不是也要娶高家千金了吗?双喜临门呢……”
“不,我不想娶她,也不会娶她!”郑修目光炙热地凝视着面前的窈月,语气是少见的温柔,“我只会娶自己心仪的女子。张越,我想娶的是谁,你也知道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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