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月今日吃得不多,很快就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但仍然止不住地恶心头晕。
她一手抱着树干,一手把灯笼朝裴濯的方向递过去,口齿不清道:“夫子,学生可能是……是吹多了凉风受、受了寒,先在外头缓缓,您……您先进去吧……”
裴濯接过灯笼,却并没有移开步子,反而上前两步,握住窈月的手腕,微凉的手指按在她手腕内侧发烫的皮肤上。
头昏脑涨的窈月,五感都变迟钝了许多,直到裴濯的手指离开她的手腕,她才反应过来,裴濯方才是在给她把脉。
“夫子……”窈月整个身子贴在树干上,侧过半张脸看向裴濯,气息奄奄地问:“学生……是不是……是不是要死了?”
裴濯不答反问:“你今日去过哪里,碰过些什么,又吃过些什么?”
“去了监里听课……碰了很多人很多书……吃了常生做的饭……又去了……”窈月突然住口,皱眉闭眼地“哎哟”一声,就蹲伏到树干底下,嘴里哼哼唧唧的,却不再答话了。
裴濯见问不出多余的话来,便放下灯笼,又走近了两步,“能起来吗?”
脑子混沌的窈月还没想明白怎样回答,就觉得身子一轻,像是整个人都飘了起来,不禁在心里纳闷:“这毒除了让人头昏眼花犯恶心,还能让人飞起来?可真是厉害呀……”
常生听到院子里的动静,猜测是裴濯回来了,立即跑出去迎。
没想到他刚从自己的房门出来,差点和抱着什么东西的裴濯迎面撞上,惊得退了好几步后,又赶紧跟上去:“先生,您怀里的是……张越?他怎么了?他背书背昏头晕过去了?”
裴濯抱着窈月进了她自己睡的那间小屋,一边将她妥善地放置在床上,一边吩咐常生:“常生,你去医馆请江郎中。”
常生点上灯后,飞快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双眼闭着,脸却红得十分异常的窈月,连忙点头:“我这就去。”
“等等!”常生还没走出几步,裴濯突然又叫住他。
常生步子一顿,回头问:“先生还有其他吩咐?”
裴濯背对着常生,传来的声音略微有些低:“请江姑娘来,说病人可能要施针。”
“江姑娘?”常生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后脖颈,论针法,江郎中可比江姑娘老辣多了,但还是点头:“是,我这就去请江姑娘,让她带上施针的布囊。”
等常生的脚步声“噌噌噌”地跑远了,裴濯还立在窈月的床前。他的目光在窈月的身上逡巡,最后落到她微微张着的右手上。
裴濯俯下身,拉起床内一侧的被子,似乎是怕窈月着凉要为她盖上。但在将被子摊开的时候,他状似不经意地抬起了窈月的右手手腕,看清了她右手拇指和食指上各有一道浅浅的绿色痕迹,他凑近闻了闻,果然是他意料中的味道。
她去过那里了。
窈月突然睁开眼,口齿清晰地问道:“夫子,您这是在做什么?”
此时,裴濯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腕,一只手拿着被子停在她的腰侧,两人相隔不足尺余,任谁看来,都会觉得这一幕诡异至极,或者说暧昧至极。
裴濯神色未变,只抬眼看向窈月,见她虽然睁着眼,但目光却并没有落在他的身上,而是盯着床帐的顶上,仿佛上头也有个裴濯。
裴濯轻声问:“你看见什么了?”
“看见夫子您在天上飞,和风筝一样。”说着,窈月就咧嘴笑了起来,“夫子连飞都飞得比旁人好看……其他的都是扑棱的走地鸡,夫子是大鹏,单单翅膀就有几千里长的那种。”
裴濯笑了,接着问道:“那你呢?你也在天上吗?”
“我……我也在天上……不过我不是在飞,我是被夫子抓着……”说着,窈月的右手一翻,紧紧握住了裴濯的手,眼睛也蓦地睁大,“就这样抓着。”
裴濯愣了一下,然后微微用力,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再拿起被子将她乱动的手和大半个身都严严实实地裹住。
裴濯低头看了看刚才被窈月握住的地方,皮肤上留下了细细的三四道印子。印子很快就淡了下去,但被握住时的触感一直没散。
裴濯再抬眼看向窈月时,发现她已经闭上了眼,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
裴濯静静地看了窈月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床边,但并没有走出这间屋子,只是来到外间的桌上,提起茶壶晃了晃,虽然里头的水不多,但好在还有些。
当裴濯拿着杯凉水重新回到里间的床边时,发现床上的窈月又睁开了眼睛。
裴濯笑着问:“如何,眼下我还在天上飞吗?”
窈月闻声朝裴濯看过来,眼睛不再像之前那样无神,但里头满是迷茫。
她盯着裴濯好半晌,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出声,却是一句没头没尾,无来由的话:“哥哥,你是爹爹派来接我们的吗?”
裴濯的动作一滞,脸上的神色略显黯然,像是听懂了,但并没有答话。
“娘亲说,等不打仗了,爹爹就会来接我们的。”窈月自顾自地说着,“可是这仗从我出生打到了现在,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呢?”
裴濯眼眸低垂,在床前蹲下,将杯盏送到窈月的唇边,轻声说:“来,喝些水。”
窈月听话地抬起脖子,抿了抿两口,又接着说:“我爹爹住在铜陵城最大的房子里。哥哥,你去过吗?”
裴濯点点头。
窈月的眼睛瞬时亮了,“哥哥,那能请你给我爹爹带句话,让他尽快来接娘亲和我吗?”
裴濯犹豫了片刻后,点点头。
“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娘亲,爹爹很快就要来接我们了!”窈月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身上的被子也被她折腾到了地上。
裴濯把手里的杯盏搁到一旁,拾起被子给窈月盖上,又将她胡乱舞动的手按下,妥帖地塞进被子里。
窈月目不转睛地看着忙活中的裴濯,突然开口:“哥哥,你生的真好看。”
正替窈月掖被子的裴濯愣了一瞬,抬头正好对上咫尺外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
窈月毫不躲闪与裴濯的对视,乌黑的瞳孔里亮晶晶的,话语里则尽是孩童才有的懵懂稚气:“娘亲说,她当时敢把只剩半口气的爹爹救回家,是因为爹爹长了一副好相貌。哥哥,若是你也倒在路边半死不活,我一定第一个救你。”
裴濯忍俊不禁,“那我先谢过你。”
窈月也冲裴濯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哥哥,你笑起来更好看了。”
当常生上气不接下气地拽着江柔跑进屋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窈月躺在床上朝裴濯傻笑,还听见她一口一个“哥哥”地喊着。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指着窈月,“江姑娘……你快……快瞧瞧……这……这家伙是不是摔坏脑子了?”
江柔缓了缓气息,提着药箱上前。
裴濯起身让开,窈月却皱起了眉头,伸手拽住了裴濯的衣角,耷拉着脸,可怜兮兮道:“哥哥不要走……”
常生见了,正想上前直接扯开窈月那只不知礼数的手时,却见裴濯轻轻拍了拍窈月的手背,声音更轻:“听话。”
常生顿觉如遭雷击。裴濯虽然看上去谦和,但对小辈向来严厉,比起徐祭酒和林司业,监生们有时甚至更怕他。常生也不例外,裴濯平日待他亲近,可规矩也甚严,但眼下,裴濯竟用这种哄孩子般的语气对窈月。
常生嘴巴一扁,像是手里的糖被别人抢走的小孩一样,气呼呼地瞪着窈月,小声咕哝道:“就知道使小聪明讨先生喜欢。”
窈月的手刚松开裴濯的衣角,就被江柔握住,不等窈月反应过来,就被结结实实地扎了一针。
窈月闷哼了一声,就倒回了枕头上,呼吸却变得急促起来。
江柔摸向窈月的脉搏,片刻后眉心微蹙,探询似的看向裴濯。
裴濯朝江柔点点头,又看了眼床上双目紧闭的窈月,“劳烦江姑娘医治,我在屋外等候。常生,你同我来。”说着,就带着常生走出了房门,还将房门严丝合缝地关上。
常生看了看房门,又看了看裴濯,张了张嘴,却不知道眼下该问些什么合适,便只能又合上嘴,和裴濯一起站在门外的廊下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内终于有了人影走动,紧接着门从内侧拉开,门后的江柔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她无事了。”
常生莫名也松了口气,刹那间,无数的问题涌了上来:“张越到底怎么了?是病了吗?累的?还是吃坏了东西?今日的吃食还在厨房内,需不需查验……”
“常生,”裴濯打断常生的话,“你去烧些热水,给江姑娘净手。”
常生知道这是要支开自己的意思,只能诺诺应下:“是。”离开时,又忍不住瞥了屋内一眼,只瞧见躺在床上的窈月,脸色比身上盖着的新棉被还白。
看起来,并不像无事的样子啊。常生转过头,暗想,如果张越能好起来,自己也就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计较他总缠着先生的事了。
等常生离开廊下后,裴濯跟着江柔进屋,江柔貌似不经意地朝外头无尽的夜色望了望,而后将门再次严密地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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