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关上后,江柔快走几步来到床前,眼睛看着裴濯,手缝间的一根长针却指着床上的窈月,声音一改素日的娇柔温顺,字字铿锵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二公子,只需您一声吩咐,我便让她就此睡下去。”

    裴濯像是被那根长针上反射出的光刺到了眼睛,偏头移开了目光:“她身上的毒如何了”

    江柔怔了一下,但还是据实回答:“她中毒不深,醒来后便能无碍。”

    裴濯点头:“辛苦了。”

    言下之意,他需要江柔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江柔的柳眉微微蹙起,不解道:“我已用针将她的耳目暂时封住,她现在听不见也看不见……二公子,此女假扮张逊之子张越潜在您身边,言行出格性子精怪,恐是细作,伺机对您不利。”

    “她的真实身份我知道,她接近我的意图,我大致也能猜到。”裴濯的视线垂下,落在窈月双目紧闭的脸上,“她的确是张逊的血脉,她和整个张家沦落至此,皆是裴氏之过。我所做的,只是求个心安。”

    江柔愕然,沉默了几息后,收起了手中的长针,又看了窈月两眼,还是觉得不放心,问:“此事,二公子是否要回府禀明……”

    “若是父亲问起,你照实说便是。”裴濯的语气平淡,江柔却听得心中惴惴。

    裴濯的意思很明白:除非裴颐直接指名道姓问到窈月这个人,否则,江柔对任何人都必须守口如瓶。裴濯的父亲裴颐虽久居府中,但并不是闭目塞听,即便她不说,自有其他的耳目把这事报上去。

    江柔想不通,既然窈月的身份没有问题,那裴濯何必为了瞒过一时半刻,而跟裴颐再生嫌隙呢?

    江柔虽满腹疑问,但并未置喙多言:“是。”

    待江柔将插在窈月发顶和耳后的几根银针取下,窈月惨白的脸渐渐恢复了些血色,呼吸声也重了起来,但眉头却皱着,仿佛正深陷在噩梦中。

    江柔一边收拾药箱,一边轻声道:“二公子可以燃些凝神香,能让她睡得安稳些。”

    裴濯点头:“还需要备些什么?”

    江柔看了看窈月泛青的眼圈和眉间难掩的倦色:“她似乎近日很疲累,让她多睡会吧。”

    江柔走出裴濯的小院,边走边想着一些和窈月有关的事情,窈月替林钧送自己的那盒胭脂,窈月今日与郑修在医馆前的那番争执……江柔在夜色里站住,幽幽地叹了声:“她的确不像个细作。”

    江柔回到医馆时,江郎中正在挑拣药材,带进来的夜风凉得他一哆嗦,赶紧往嘴里灌了两口热酒:“这天越发冷得紧……二公子的腿又疼了?”

    江柔含糊地应了一声。

    “今年冷得极早,怕是个少有的寒冬,二公子怕是要吃苦头了。唉,回淮陵老家过冬多好,偏要留在这京中受罪。儿子是这样,老子也是这样……”说着,江郎中一边摇头叹气,一边又猛喝了几口。

    江柔知道自己爹喝过酒后的话比平日里要多出十倍,也不理他,自顾自地走到一旁,整理自己的药箱。

    “……大事总有办完的一天,等事情了了,咱们爷俩也不留这京城了。到时候天大地大,小柔,你想去哪儿?”

    “潞州。”江柔毫不迟疑地回答,仿佛这个答案早就藏着心里许久了。

    江郎中晃了晃脑袋:“潞州?嗯,那里人少地偏,山高林密,倒是个采药的好去处。就是远了些,去一趟怕是要半年……”

    “咱们可以先到榆关,再坐船渡海北上,十余日就能到潞州最南边的淞江口。”

    江郎中眼珠一转,指着江柔呵呵地笑出声:“你这丫头倒是清楚。好,那等大事定了,咱们就去潞州,见识见识千年灵芝万年参……听说潞州人最爱用老参酿酒,一定得尝尝……”

    江柔走上前,眼疾手快地拿走江郎中手边已半空的酒壶,江郎中本想护住,却扑了个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柔把酒壶重新拿回厨房那扇带锁的橱柜里。

    “不许再喝了,早些去歇息。”

    江郎中朝女儿“哦”了一声,又恢复成原来寡言少语的模样。

    江柔走进自己的卧房,来到临窗的梳妆案旁,从案上的铜镜下拿起一个瓷盒。

    窗户半开,临窗而立,她手里捧着淡淡胭脂香气的瓷盒,眼睛望着窗外的一轮新月,嘴角含笑地轻声道:“与君共此时。”

    这轮新月下,国子监渐渐进入应有的宁静中,而相隔颇远的相府郑家却人影憧憧,人声不断。

    郑修自国子监回来后,就以温书用功为借口,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任谁来请也不给开门。

    管家郑安在门外连连跺脚,声音又低又急:“公子,议事厅的几位大人可都等着您呢……相爷说了,那几位极有可能是明年春闱的主考官,您千万见一见才好……哎哟公子,您快些开门出来吧……再怎么赌气,也别赌上自己的前程啊……”

    郑安站在屋门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郑修则坐在屋门内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一片红叶出神,任外头人仰马翻,他都像是没听见一样,凝视着那片红叶上的字,似乎要将那些字烙刻进眼里心里。

    忽然,郑修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眸里闪过几分痛苦之色,闭了闭眼,待再睁开眼,起身走到桌案边,将手里的那片凝视许久的红叶靠近正燃烧跳跃的烛火。

    “公子!”门外陡然提高的声音,惊得郑修手一抖,随之跃起的烛火立即舔舐上红叶的一角,很快就烧掉出了一个黑窟窿。

    郑修看着那个黑窟窿只觉得心口一疼,忙将红叶从烛火边收了回来,放在嘴边吹了许久,又再三确认不会再有火星时,才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气。

    郑修无力地闭上眼,而后握拳砸在桌案上,既像是在埋怨自己的心软,又像是不甘心就这样放弃。

    过了半晌,郑修睁开眼,又低头看了看手里那片已残缺一角的红叶,黑沉沉的眼睛里映着一旁烛火摇曳,反射出灼灼的光:“嗬,我不如他……家世样貌我改变不了,但我能改变的,定要胜过他!”

    郑安终于听见死寂沉沉的屋门内有了些动静,赶紧又加大了声量,也大着胆子拍起门来:“公子,相爷和几位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公子您若是不想说话应酬,去跟前露个脸也好……”

    郑安的话还没说完,眼前紧闭的房门就突然打开。房门内,背着光而立的郑修面色黯淡,见着郑安那张挂满担心的圆脸,朝他笑了笑,语气轻松道:“走吧。”

    郑安如梦初醒,像是怕下一刻郑修就又把房门关上去似的,飞快接过一旁奴仆手里的灯笼,给郑修的脚下照亮:“小的给公子引路,公子这边走,这边。”

    前院的议事厅里,正陪客喝茶的郑遂,脸色并不大好看。

    主人家兴致不高,其他客人自然也不敢高声多言,当然,这些其他客人并不包括在座的程白。

    程白并不常来郑家,更是第一次来这处议事厅,故意露出一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的模样,闲闲地摇着扇子,东张西望了半晌,朝郑遂倾身:“郑相此处布置古朴有趣,尤其那墙上那副《东轩贴》,笔力雄浑厚重,隐隐还带着沙场上的刀光剑影,当是真迹吧。”

    郑遂干干地笑了两声:“本相可不懂这个,当时嫌这面墙空落落的,便命人随便找了幅字挂上。素臣若是喜欢,便送你了。”

    《东轩贴》是数百年前一位书法大家在上战场前的遗作,别说这位的一副完好真迹,就是上头的一个字,也能抵万金。

    在场诸人表明都笑着应和,有的夸郑遂大方割爱,有的赞程白眼光独具,内里却各怀心思。

    程白收起扇子,起身朝郑遂作揖,笑得十分开怀:“郑相如此,某也只能却之不恭了。”

    坐得离郑遂最近的曾侑眼角抽了抽,皮笑肉不笑地朝程白道了声“恭喜”。

    坐在最下首的何峻遥遥地看着诸位大人,表面上满是艳羡和钦慕,但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当郑遂喊来奴仆,让人将那副字取下来交给程白时,曾侑借着用茶盖撇茶水表面浮沫的空隙,朝何峻递了个眼色,何峻点头会意。

    何峻起身,先是朝在场的各位都恭敬地行了礼,然后将一直揣在袖中的一个卷轴取出,举止间带着讨好般的谨慎和谦卑:“诸位大人,学生在云间寺临摹前朝碑帖时略有所得,便习了幅字,但始终不得其法。今日斗胆,想请诸位大人为学生雅正。”

    何峻嘴里说着“诸位大人”,但目光却是只看着郑遂一人。

    见郑遂点了点头,何峻才缓缓将手中的卷轴拉开。随着卷轴上的墨字尽数展现,在场人的呼吸都轻了许多,仿佛稍微重一些就会吹散纸面上的飘逸灵动。

    程白也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而后眉毛微挑,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何峻那张挑不出丝毫差错的笑脸上。

    郑遂脸色稍霁,言简意赅地赞道:“好字。”

    郑遂的话音一落,其他人的赞扬声也纷纷响起,转瞬间,何峻变成了在场诸人的焦点。

    曾侑十分满意地点点头,眼角瞥见一旁的程白也颇有兴趣地看着何峻,更是得意地仰起头:“后生可畏啊。”

    就在这时,一个圆脸矮胖的男人从外头进来,径直走到郑遂身后,与他耳语几句。

    曾侑认得这是管家郑安,猜测他是把郑修请来了,连忙想使眼色让何峻退回来坐下。但曾侑的眼色还在路上,郑修就已经大踏着步子走了进来。

    “爹。”郑修朝最上首的郑遂行过礼后,又朝坐在左右两边的人作揖,态度是少有的谦逊,“郑修见过各位大人。”

    郑遂的脸色此时已经好了许多,嘴角甚至还挂着隐隐的笑意:“小犬只会闷头读书没什么见识,日后若是有无知之处,望看在本相厚脸的份上,指点指点他。”

    在场者对着郑遂和郑修,又是一顿吹嘘拍马。郑修依旧不耐烦听这些废话,转眼看向一直立着的人。

    “郑公子……”何峻见郑修看向自己,正要拱手上前向他正式地通报姓名时,却被郑修略显无礼地出声打断。

    “我认得你,”郑修看着面前的何峻,眼前浮现的却是那日窈月紧挨着他,言笑晏晏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云中府的解元,何峻。”

    程白安静地歪坐着,目光在郑修和何峻二人之间跳转,时不时摇摇扇子,眼里的兴味越来越浓。

    一山二虎,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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