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烨冷笑道:“你这三年也不是毫无长进,起码眼下能读出我的心里话了。”
“君实,我没有同你玩笑。”裴濯的声音微沉,“岐国皇帝的生辰将近,前去岐国贺寿的使团名单近日就要定下。时间不多了。”
高烨听到“岐国”二字后,脸上的神情明显一愣,看着裴濯的目光瞬时变得复杂起来:“你想出使岐国?你想去岐国做什么?”
“既有国事,又有家事。”裴濯歉然道,“见谅,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
“你去岐国容易,可你别想从岐国全须全尾地回来。”高烨从宽大的袖子里抽出一本薄薄的文书册子,扔给裴濯,“这是近三月内岐人在边境上的动向。城内的狗叫一声,岐人都能拿来当作出兵攻城的借口。小仗没断过,大仗随时都可能打起来。怎么,你想当被祭旗的使臣青史留名?”
“也不是不行。”裴濯笑着接过那本文书,并不拘礼,当即翻看起来。
高烨用鼻子哼哼道:“你是成了大义,我可就成了罪人。你想得美!”
“你只需递交几封弹劾我的奏章,让圣人有降罪我的理由。”裴濯一边一目十行地看着文书上的内容,一边徐徐道,“还不至于有损君实你的名望官声。”
高烨将上半身倚在案上,离裴濯更近了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是了,圣人借我这把刀霍霍挥向你,你俯首讨饶,戴罪立功的最佳机会就是出使岐国,合情合理又顺理成章。但你们翰林院的薛掌院护你护得跟眼珠子似的,舍得放了你?还有,半个朝堂都是你爹的门生故旧,那些老头若是抱着圣人的大腿痛哭流涕,你又当如何收拾?对着一块哭么?”
“翰林院有程白不必担心,至于其他人,”裴濯看完那本文书,递还给高烨时,朝他笑了笑,“那就只能劳烦君实的弹劾奏章多递几次。他们哭得多了,哭累了,也就不会再哭了。”
高烨将文书收回袖中,冷哼两声:“裴濯,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心思坏得一骑绝尘。”
裴濯微笑:“承让。”
高烨推案起身,一边整理衣摆,一边往外走:“你想我在奏章上怎么骂你?你先给我交个底。不然我怕一不留神骂狠了,把你骂得狗血喷头身败名裂,到时你可别怨我。”
裴濯也跟着起身,送他出去:“随你。”
就在高烨即将踏出房门的时候,他突然转身,看着面前的裴濯,声音难得压低了一回:“这事,是你爹的意思,还是圣人的意思?”
裴濯迎上高烨的目光,与他对视:“是我自己的意思。”
高烨双手交叉于胸前,像是第一次见到裴濯一样,上下打量了他好一番,没出言嘲讽只是冷笑了两声,然后就转回头迈步出去,昂首挥手道:“等着弹劾你的奏章吧。”
裴濯长揖:“谨候。”
窈月和常生躲在半人高的树篱后,见衣袂飘飘的高烨终于消失在院门外,一起长长地呼了口气,正要钻出去时,又见一脸活见鬼的程白脚步虚浮地走了进来。
“明之,我刚才好像看见了……”程白侧身朝着裴濯,拿起扇子挡在自己的嘴前,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小声道,“高烨。”
裴濯点头:“是他,你没认错。”
程白手里的扇子抖了一抖,原本要往前迈的脚也立马往回收,往院门的方向张望道:“他会再折返回来吗?”仿佛只要裴濯再点点头,他下一瞬就会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裴濯笑着将程白请进书房:“你何必这般怕他,他又不会吃了你。”
程白用扇子捂着胸口,心有余悸道:“我是怕极了他。那年的琼林宴上,我第一次见他,他就横挑鼻子竖挑眼,把我从头发到脚面数落了一通,害我连做了三日的噩梦……太可怕了!”
裴濯一边将案上的茶具撤掉,一边让程白入座:“君实只对愿意亲近的人这样。当日你在宴上作的那首应制诗兴象高华,君实也赞不绝口,他是想与你结交的。”
程白摆摆手:“高攀不起,也无福消受。老死不相往来才好呢。”
裴颐笑了笑,也不再多话:“那副字呢?”
“这儿。”程白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布囊放置在案上,露出一个长匣子,打开盖子后小心翼翼地从里头取出一卷纸轴,又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递给裴濯。
“是真迹,我仔细看过了。”程白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指,目光却像是黏在了上面一样,始终舍不得离开,“但其实我看得也不是很仔细,毕竟只看了一晚上而已。”
裴濯一边打开卷轴,一边轻声笑道:“正巧我家有副《珊瑚帖》,过几日让人取来给你。”
程白听闻,立即喜上眉梢:“你怎知我肖想那副字很久了?不必麻烦你亲自送来,我去你家取就好了。也不用过几日,就明日吧,我休沐。”
裴濯确认完卷轴里的确是他想要的那副《东轩贴》后,就将卷轴重新卷好,放入长匣子里,包上布囊,又起身将整个布囊妥帖地置于不远处的多宝格上后,才坐回原处。
程白静静地看着裴濯做完一切后,慢悠悠地摇着扇子说:“不过,你怎么要的这么急?我昨儿才捏着鼻子从郑遂那腌臜处讨要来的,上头的臭气还没散干净呢。”
裴濯半垂着眼,低声道:“素臣,我要去趟岐国的雍京。”
程白惊得险些把手里的扇子甩出去,半坐起来:“你要去做什么?”
“去给岐国皇帝贺寿。”
程白谨慎地望了望外头,然后转头盯着裴濯,声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一样:“你疯了!裴公若是知道……”
“他不会拦我的。”裴濯打断程白,“我十年前就该去了……若不是我,当年的桐陵也不会变成十室九空的死城。”
程白皱眉:“明之,岐人屠城是他们泯灭天良,与你无关。”
裴濯苦笑,却不再言语。
程白知道裴濯固执,也知道自己劝不住他,站起身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步了好一会儿,突然紧走几步到裴濯跟前,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圣人知道吗?”
“知道。”
“圣人同意了?”
“无异议。”
君命不可违。
程白认命般的叹出一口气:“唉,我明日还是带着全家老小去庙里,给你求几个平安符吧。”
裴濯等长吁短叹的程白重新坐下后,才继续开口,缓缓道:“我走之前,会先让常生离开京城,前往白鹭书院。素臣,常生就拜托你了。”
程白看着面前一脸郑重仿佛托孤的裴濯,只觉得两侧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闭了闭眼,才努力将心头的不安压下去。
“白鹭书院的程山主既是我的授业恩师,又和我家有些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等常生过去了,会把他当亲儿子对待,吃不了亏的,你放心。”程白尽力让自己的语气轻快些,“倒是你,把常生送走了,你可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裴濯轻笑一声,目光看向屋门外:“你忘了我还有个徒弟吗?”
窈月和常生做贼似的躲在裴濯书房外的廊下,侧耳听着里头的谈话。
常生扯了扯窈月的衣袖,小声问道:“你耳朵好,能听清先生他们在说什么吗?”
窈月横了常生一眼:“你当我耳朵是长在夫子身上的?”说完不久,她又侧过头看向常生,眯眼问道:“话说,你今天怎么怪怪的,我以前若是在夫子屋外这样偷偷摸摸,定会被你追着打。”
常生的脸一白,嘴唇颤了颤,嗫嚅道:“我觉得,先生好像,好像想要把我赶走……”
窈月没听清,干脆把耳朵贴过去:“你说什么?”
常生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屋里就传来一声高声呼唤:“常生。”
常生的脸色更白了,如临大敌。
窈月握了握常生冰冷的手,不走心地安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勇敢地去吧,小哥。”
常生低着头进了屋后,窈月继续趴在屋门外偷听,还没等她听清里头一句完整的话,就看见常生哇哇乱哭地跑了出来。
窈月正在犹豫要不要追上去时,就见裴濯和程白出现在屋门口。
见到蹲在外头满脸尴尬的窈月,裴濯神色未变,程白却是夸张地用扇子掩住了嘴,惊呼道:“明之,你这小徒弟什么时候学做梁上君子了?也是从你这师父身上学的?”
窈月收回扒在门上的手,面不改色地瞎说道:“程大人有所不知,这是学生自己创的一套拳法,不仅能在方寸间舒展四肢,还能耳聪目明强身健体。”
程白“哦”了一声,然后用扇柄隔空点了点窈月,向裴濯意有所指地夸道:“令徒果然文武双全。如此,我便放心了。”
裴濯笑道:“让素臣见笑了。”
这天晚饭时的气氛很诡异。
素来话多的窈月,瞅瞅两眼含泪吃一口哽咽一口的常生,又瞅瞅目不斜视毫无声响专注吃饭的裴濯,什么调皮话都堵在嗓子眼里,只能沉默地往嘴里扒饭,把那些话咽下去。
常生努力了许久,还是没能把那顿饭吃完,抽抽噎噎地就跑了出去。
窈月放下碗筷,看着常生跑出去的背影:“要不夫……咳咳,要不学生去哄哄他?”
裴濯没做声。
窈月觑着裴濯的脸色,字斟句酌地解释道:“小哥原本以为,他能待到到明年开春后才去白鹭书院,夫子忽然让他立即收拾行装,下月初就去。这无来由地就跟把人扫地出门一样,小哥心里难免有些接受不了……”
裴濯也放下手里的象箸,轻叹道:“是我不对。”
窈月继续试探道:“夫子不是朝令夕改的人,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每年岐国皇帝寿辰,圣人都会派使团前往祝寿。今年若无意外,带使团前往岐国的会是我。”裴濯语气平淡地说完,看向窈月,“你愿意陪我一同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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