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月脸上的表情僵住,藏在桌下的手也不自觉地握拳攥紧。
裴濯这是在试探她的身份?!
窈月装作低头深思的模样,慢慢吐字:“学生文采浅陋,举止粗鄙,怕会在异国人面前给夫子和使团丢人。而且,夫子应该知道,学生与岐人之间有血海深仇,学生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冲动失态。”
裴濯貌似认同地点点头,却继续问道:“如果我说这些都不足虑,你愿意去吗?”
窈月的脑子在飞速分析与衡量:裴濯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识破了她的身份,还只是征询她的意见……岐国皇帝身在雍京城中,即使渡海坐船一来一去最快也要三个月……如果她不去,那这三个月里,裴濯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她都不知道……如果她去,她与岐人之间的关系可不是用一个“血海深仇”就能掩饰住的,若是在裴濯面前露出马脚……
窈月低头思索了几息的时间,最终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着裴濯,掷地有声道:“学生愿意去。”
窈月的回答在裴濯的意料之中,他点头道:“如此甚好,需要带的我会让人备齐,你不必担忧。明日初一正好是监内旬休,你可以回家将此事告知令尊,毕竟去岐国不是小事。倘若令尊不同意,我们再从长计议。”
窈月听到裴濯提到自家爹,扯了扯嘴角:“夫子放心,只要与国事有关,他没有不同意的。”
裴濯看了窈月一眼,没再多说什么,起身道:“我去看看常生。”
等裴濯施施然地走后,窈月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下口气,乖乖,她这算是挤掉常生,离裴濯的身边更近一步了吗?可为什么一点也感受不到喜悦,反而满满都是忐忑和不安呢?
思绪混乱的窈月瞥到桌上的残羹冷炙,又想到厨房兵荒马乱的灶台。这些原本都是常生收拾的,但常生现下正在闹脾气,她也无法想象裴濯擦洗锅碗瓢盆的画面,所以……都要由她来做了?
等等,常生要去书院读书,她则跟着裴濯去岐国,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要顶替常生,当几个月伺候裴濯的老妈子了!
窈月哀嚎一声,无力地瘫在桌上,现在反悔说不去岐国还来得及吗?
等窈月把锅碗瓢盆洗了,甚至连地也擦了一遍,腰酸背痛地从厨房出来,准备回自己卧房的床上装死人时,瞧见裴濯安然坐在书房里,面前放着一盘棋。
裴濯手中执着一枚黑子,眉心微蹙,凝神看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白子,既像是在思索下一步落子的地方,又像是透过棋子在想其他事情。
房内的烛火将裴濯的轮廓映在门窗上,那般好看的线条起伏,就在窈月触手可及地方。
这样看起来,似乎也没有那般高高在上难以靠近。
窈月咽了咽口水,情不自禁地朝门窗上的影子伸出手,不知道摸上去,是冰寒如刀刃还是温润如暖玉……
房里忽然传来一道“啪”的落子之声,把窈月惊醒,慌慌张张地收回手,身形却是乱了,脚下踉跄两步,发出了些许动静。
裴濯闻声抬眼看去,见窗纸上有个缩手缩脚正准备偷偷溜走的影子,轻笑了一声:“进来吧。”
窈月无声地打了一下自己不知分寸的手,而后只能硬着头皮进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那么心虚:“学生只是路过,打扰到夫子弈棋了。”
“不曾打扰,坐。”裴濯示意窈月在棋盘的另一边坐下。
窈月战战兢兢地落了座,扫了眼面前的棋局,以她微薄的棋力,只能勉强判断出黑子落了下风,其他的她就瞧不出来了,又不想尴尬地沉默着,只好努力找话题:“常生他……”
“他已经睡下了。”裴濯说话间,又落下一子,“我有一封书信和一幅字画要送于令尊,明日让常生带上,和你一道回去。”
裴濯的话里,窈月注意到了几个奇怪的字眼,字画?送她爹?
窈月捂嘴忍住笑,她爹是个恨不得抱着刀剑睡觉的武将,送字画给他爹,无异于送美人给太监,中看不中用啊。
窈月拿眼角偷瞄裴濯,暗自腹诽,他好歹有个当过太尉掌过兵的爹,应该不至于不懂这一点吧。
裴濯像是全神贯注于眼前的棋局,没有察觉到窈月的小动作。窈月便越发大胆起来,抬起头,正大光明地盯着他的脸看。
怪不得圣人愿意点裴濯当状元,若她是圣人,即便没有表亲这层关系,也会把状元给裴濯。让眉目如画的裴濯领着一众新科进士跨马游街,多给天下读书人长脸啊,至于第二第三的榜眼探花,爱谁谁吧。
若是自己早生几年就好了,她还没见过裴濯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模样,但肯定比现在这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夫子模样有意思……想着想着,窈月忍不住遗憾地轻叹了口气。
裴濯举着棋子沉思了许久,却迟迟没有落下,突然手臂一伸,将手中的那枚白子递给窈月:“你来。”
正陷在胡思乱想中的窈月被惊得往后缩了一缩,随后摆手苦笑道:“夫子,学生棋艺不精。”她还记得之前裴濯教自己下棋时,原本冷静持重的裴夫子,在指点了她半日后,浑身都散发着无从教起的无奈和朽木难雕的挫败。
裴濯道:“无妨,白棋胜局已定,我只是想再看看黑棋有无绝处逢生的机会。”
窈月讪讪地从裴濯手中接过那枚白子,光滑圆润的玉石表面还隐隐带着些许温度。
窈月的脸微热,低头闷声道:“那,那学生就胡乱下了。”
窈月收拢心神,盯着棋盘上纷乱的棋子想了想,然后将白子落在一角。
裴濯看出窈月的这步是在以退为进,与之前只会横冲直撞的棋路相比,不得不说进步颇大,便笑道:“你这手倒是漂亮。”
窈月听了,却是下意识地偏头看向自己执棋的手,手背白皙如凝脂,手指修长如嫩葱,尤其在黑白棋子的相衬下,的确漂亮……
窈月有些急地把手收回了袖子里,脸也越发热了起来。
裴濯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解释道:“我是说你的这手棋很漂亮,看似躲在一隅,实则伺机扑杀。”
窈月佯作镇定地再把手伸出来,从檀木盒里拈起一枚白子,尴尬地应道:“都是夫子教得好。”
窈月本以为这段就此揭过,没想到裴濯又补了一句:“你的手也很漂亮。”
窈月的手一抖,拈着的白子“啪”地就落在了棋盘上。她“哎呀”一声,手忙脚乱地要将那枚白子拾起来:“学生手滑了,这步可不能算!”
裴濯一只手按住窈月,另一只手趁机落下一枚黑子,笑道:“落子无悔。”
窈月看着因为自己失误滑落的那枚白子,给了裴濯一个反击的机会,棋局瞬时逆转,不由得大呼:“夫子欺负人!”
裴濯笑得愈发开心:“别急,稳住阵脚的话,你还有九成胜算。”
窈月看着裴濯脸上溢满的笑意,心尖不由得颤了颤。她只是输步棋就能换得裴濯这样一笑,这棋输得可真值啊。此时此刻,她忽然有些理解为搏美人一笑而烽火戏诸侯的昏君了。
裴濯见窈月一直不走棋,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便用目光点了点棋盘:“该你了。”
“哦哦哦。”窈月赶忙藏起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又拈起一枚白子。这次她前后左右细细看了许久,才谨慎地落子,把黑棋的一条生路截断。
裴濯思忖片刻后,嘴角含笑地落下一子,然后收回手看向窈月,悠悠道:“你输了。”
窈月不敢置信地盯着棋盘,自己的白棋明明占尽优势,刚刚还斩断了黑棋的一条生路,怎么会输?
“这儿,”裴濯指着窈月方才为了截断黑棋生路而走的那一步,“你虽断了我一尾,却也暴露了自己的命门。我尚能断尾求生,但你却把自己逼入了死地。若是想起死回生……”
“活不了了,学生认输,”窈月自暴自弃地把手里的棋子扔回檀木盒,“夫子神机妙算,学生自愧弗如。”
“不是我会算,是你求胜心切导致急中生乱。”裴濯说着,话题忽然一转,“此番前往岐国,切忌急躁。若发生任何事情,定要与我商量。”
窈月一听,若不是裴濯就在她面前,她真想直接望天翻白眼。果然所谓的下棋只是个幌子,目的就是为了敲打她,让她在去岐国的路上好好地听他的话。
“是,”窈月十分应付地点头,“学生一定以夫子马首是瞻,夫子让学生上天,学生绝不入地。”
裴濯见窈月面露不耐,也不继续多说,目光回到棋盘上:“你在棋艺上有些天赋,若继续精进下去,入翰林院当个棋待诏也不是不可。”
窈月意外地看向裴濯:“夫子这是在为学生谋出路吗?”
裴濯点头,接着条分缕析道:“你之前不是说想去翰林院?随我去了岐国,定要错过监内的年末考核,春闱多半也无法赶上。若是想进翰林院,与三年一次的科举取试相比,成为国手也算是条捷径。”
窈月在心里暗暗发笑,她哪里是想去翰林院,只不过是想待在裴濯身边。如今瞧裴濯这安排,等他从岐国回来后,恐怕也不会继续待在翰林院了。若是出使有功,应该会被圣人塞进朝廷六部里,若是出了岔子,也许就要被外放出去了。
窈月正了正脸上的神色,垂下眼帘恭敬道:“今日高御史问学生志向时,学生并未撒谎。学生的确是想长伴夫子左右,夫子去哪里学生就去哪里。”
窈月说完,许久没听见裴濯出声,忐忑了一阵后,还是没忍住抬眼去看他。
面前的裴濯斜靠着凭几,左手支颐,并没有在看她,而是看着屋外沉沉的夜色。他长睫低垂,薄唇微抿,冷漠又疏离。他明明就坐在离她一臂外的地方,她却觉得他像是天边的流云一样遥不可及。
忽然,裴濯的嘴唇翕动,声音很轻,但窈月依旧把每个字都听清了。
“我若去的是黄泉路,你也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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