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窈月答得毫不犹豫,“学生不想死,但也不会看着夫子去死。就算牛头马面阎王判官都来抢人,学生也会把夫子您从黄泉路上抢回来的。”

    裴濯闻言怔了怔,转头看向窈月。

    对视的一瞬间,裴濯那双眼里变换的情绪太多,窈月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就已经重新看向外头的夜色,低低地笑出了声。

    窈月不知道裴濯在笑什么,是笑她的言语幼稚无知显得敷衍,还是笑她的语气认真过头显得虚伪?

    针对裴濯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窈月自认为自己这个灵机一动的回答没什么毛病,顶多大言不惭了点,那下回自己答的时候再装孙子点?

    “你啊……”裴濯收起几分笑意,朝正在自我反思中的窈月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语气极为温和道,“时辰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

    头顶传来的明明是极轻极柔的触摸,但窈月却觉得像是被猛扇了几下,自己脑子嗡嗡作响。她看着咫尺外笑意温柔的裴濯,两颊上像是腾地烧起了两团火焰,半晌都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学、学生……”

    “不想回去?”裴濯指了指旁边小山一般高的书卷,“你是想留下来帮我勘校《胤书》?”

    窈月被吓得一边摇头摆手,一边起身往外逃:“不不不,学生这就回去!夫子也早些歇息,学生告退,告退。”

    当夜深得连野猫的叫声都听不见时,裴濯书房里的灯烛终于熄灭了,小院陷入一片寂静的暗色中。

    忽然,小院中一角响起极其轻微的吱呀声,然后一道黑影从廊下极快掠过,带起的阵风引得树影婆娑。

    当树影在静静的夜色中逐渐平静下来,宛如画中静物时,那道黑影又以极快的速度拂过,树影再次轻微浮动。沙沙作响的枝叶声,掩盖住了门窗开合的轻微声响。

    裴濯看向黑暗中燃了一半的线香,在没有烛火的房内无声地笑了笑:“动作还算快。”

    第二天,睡得正香的窈月是被常生的砸门声吵醒的。

    窈月裹着被子朝屋门的方向翻了个身,皱眉闭眼地嘟囔道:“小哥,今日是监内的旬休,我不用去上课……”

    “我不是来喊你去上课的,我是喊你回家的!别睡了,都快到正午了!”

    “那不正好,”窈月继续闭着眼,半梦半醒地回道,“小哥,你跟我回去,我请你吃饭……我家厨娘手艺很好的……”

    “我才不吃你家的饭呢,我得回府上陪老爷夫人吃!张越,你赶紧给我起来开门!”

    窈月窝在被褥里迷迷糊糊地想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常生口里的府上指的是裴家,老爷夫人指的是裴濯的爹娘。

    窈月从床上一跃而起,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把门打开,丝毫不在意门外常生的臭脸,兴冲冲地迎上去:“你要回裴夫子的家?”

    “是啊。”

    “我还没去过裴夫子家里呢。”窈月讨好地凑到常生身边,“小哥,你一会儿要不顺带也把我捎进去吧?”

    常生万分嫌弃地看了眼窈月鸡窝似的脑袋:“时至今日,我都无法相信,先生竟收了你做弟子。你还是跟着先生多学些时日,免得无礼冲撞了老爷夫人,”

    “那两位又不是纸糊的,哪里这么容易被冲撞。再说了,我人乖嘴又甜,最讨老人家喜欢了”

    常生听着窈月厚颜无耻的自夸,扶门做出一副呕吐状:“够了够了,你赶紧收拾,马车正在监外等着呢。”

    窈月“切”了一声,往屋里退了几步,才发现常生怀里揣着个用布包着、长条状的东西:“这是什么?送我的?”

    常生赶忙抱紧了怀里的东西:“是先生要送给你家老大人的。你可别碰坏了。”

    窈月记起来,昨晚裴濯的确说要送字画给她爹,不由得笑道:“我爹就我这么一个儿子,给他的不就是给我的?反正我也要回家,把这个捎回去也就是顺手的事,还省得小哥你跑一趟。”

    常生一听,把怀里的东西抱得更紧了:“你以为我想去啊。先生今早出门前千叮万嘱,让我一定要当面亲手把这物件交到你家老大人手里的,不然我才懒得陪你回去。”

    当面亲手?窈月撇撇嘴,不晓得裴濯又在打什么算盘。

    常生见窈月准备关屋门,忙伸出一条腿抵住:“你还要回去睡?”

    窈月翻白眼:“我洗漱更衣。”

    “那你关门做什么?”

    “你要看着我洗漱更衣?!”窈月先是故作惊讶,然后又满眼无奈和同情,“小哥,虽然我人美心善,但真不好断袖这口,帮不了你。不过监内何处无芳草,你若真要断,出了这道院门后随便断。放心,我不会告诉夫子的。”说完,趁常生愣神的间隙,飞快地将屋门关上。

    常生被窈月的一通话搅得脑子发蒙,半晌才反应过来,隔着门骂道:“张越你你你才断袖呢!”

    常生板着张脸,将窈月带到国子监门外的一辆马车前。

    之前窈月和裴濯出去,坐的马车都是国子监备的,虽不至于寒酸破烂,但车内又窄又矮,勉强能挤着坐下两三个人。

    可眼前这辆马车,且不说车厢宽得横着躺下五六七八个人都没事,也不说拉车的马高大威武比庙里泥塑的神兽坐骑还精神,单单是车夫浑身散发出的凛冽之气,就让窈月忍不住多看了他好几眼。

    那车夫黢黑的面上虽然没有多余的表情,但目光炯炯,脊背挺直,用握着刀枪剑戟的姿势握着马鞭,仿佛他驾驭的不是在街市里行走的马车,而是在战车上厮杀冲撞的战车。

    这车夫是个行伍出身的兵吧。

    窈月将车夫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车夫青筋和疤痕交错的手背上。嗯,应该还是个老兵,怎么沦落成车夫了?

    “你发什么呆,快点上去。”常生没好气地戳了戳窈月的胳膊,然后一边推着窈月上车,一边朝车夫打招呼,“康伯,咱们先去城北的燕国公府,然后再回家去。”

    “嗯。”那车夫像是根本没看见窈月一样,只朝常生点了点下巴。

    等窈月和常生都在车内坐定后,外头传来马鞭破空的一声,马儿却连声叫唤都没有,就又快又稳地跑了起来。

    窈月凑到常生耳边,小声问:“小哥,这人什么来头,看着可不像个普通的车夫。”

    常生得意地扬起眉毛:“康伯以前是跟着老爷南征北战的校尉,当然不普通了。”

    “那怎么……”

    “犯了错呗,具体什么错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是康伯自己要这样的。不过除了康伯,可没人把他当车夫,你待人家客气点。”

    窈月瞪眼:“我哪敢不客气!我都怕我上车的动作稍微重一点,他就把鞭子甩我脸上了。”

    常生坏笑:“康伯脾气好着呢,最多让马蹄子踹你脸上。”

    窈月觉得这是自己回家最快的一次,屁股还没坐热,车就稳稳地停在了燕国公府门前。

    窈月先跳下马车:“我去叫门。”

    常生抱着长匣,小心翼翼地从马车里下来,跟车夫交代道:“康伯您等我片刻,我送完东西很快就出来。”

    那车夫盯着匾额上字迹斑驳的“燕国公”三个字看了许久,终于把目光转向正在拍门的窈月,声音低沉:“那位……是国公爷家的小公子?”

    “是,康伯觉得他不像吧,我也觉得不像。”常生哼了哼,“街边无赖都比他像几分。”

    康伯没有再出声,但目光依旧紧紧锁在窈月身上。

    等门嘎吱嘎吱地终于开了,窈月转身,想让常生进门,却撞上那双刀刃一样锐利的眼睛,惊得她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但那目光虽然犀利,却并无丝毫杀气和凶意,只是里面的情绪沉重又浓厚,像是正透过窈月,看到了很多其他的人和事。

    是认识自家长辈的故人?

    窈月想着,朝那车夫走近,拱手道:“晚生张越,有劳足下驾车,可愿上敝处喝口粗茶?”

    车夫朝窈月抱了一拳后,就像聋子哑巴一样,转过头目视前方,不再看她,也不再看破败不堪的燕国公府了。

    窈月眉毛挑了挑,当过校尉的车夫果然气性大,打招呼都不带理人的。

    常生见康伯扭过头没搭理窈月,窈月一副要上去理论的模样,以为她又要生事了,赶紧上去拉住她,拽着她往门的方向走:“哎呀,快些快些,再迟我就赶不上回府吃饭了。”

    “欸欸欸,我有腿能自己走,你撒手!”

    开门的老仆龚叔听见窈月和常生推推搡搡的声音,咧嘴笑道:“小公子又带小友回来玩了?真好,我去告诉花娘,让她中午加两道菜。”

    “不必忙了龚叔,人家高门大户的,看不上咱家的饭。”窈月挣脱常生拽着自己的爪子,夸张地往门里欠身让了一让,“请吧,常生少爷。”

    常生狠狠地瞪了窈月一眼后,赶紧好言好语地跟龚叔说:“老人家您别听张越胡说八道,我只是要赶在午饭前回去,可没有瞧不上贵府的意思。来日方长,我定有机会再来……”

    窈月不耐烦地一巴掌拍在常生的后脑勺上:“啰啰嗦嗦,这下不怕耽误时间了?”

    常生怒视着窈月:“张越!”但当着陌生长辈的面,也不好恶声恶气,只能强压着脾气道:“带路!”

    “来来来,常生少爷,这边请。”

    常生跟在窈月后头,边走边打量边喃喃道:“你家……真……真简朴啊……哎哟,这怎么横着根木头……咳咳,是门啊……唉,张越,你想喝什么汤?我明天给你做……”

    窈月直到把常生带到自己爹常待的屋子前,才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低声叮嘱:“小哥,我不和你说笑,我爹的脾气是真古怪。如果一会儿他脸色不好,你就当没看见,如果语气不好,你就当没听见,千万别跟他起争执,他身子不大好……”

    常生诺诺点头:“我连气也不会多喘一口,交了东西就走。”

    窈月这才放心地上前敲门:“爹,我回来了。裴夫子托人带了礼物,说是要亲手交给您,您……”

    窈月话还没说完,面前的屋门就开了,露出张逊那张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

    窈月喊了一声“爹”后,就往旁边闪了两步,把身后的常生让出来:“这是常生,在裴夫子身边侍候的。”

    常生提起一口气,躬身上前,将布囊包裹着的长匣捧到张逊面前:“常生见过张将军。奉先生之命,特特将此物送于将军。”

    张逊抬起手,但没有去接常生手里捧着的东西,而是攥住了他的手腕。

    常生被张逊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挣开他的手,但还不等他挣脱,手里捧着的匣子就倾斜滑落下来。

    窈月眼疾手快地飞身上前,在长匣坠地之前接住,皱眉看向张逊:“爹,你……”

    她本以为她爹这样,是因为不喜欢裴濯送的礼,但当她看清她爹脸上的神情时,她又不确定了。

    只见张逊死死地盯着常生的脸,发白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眼里却散发着异样的光。

    “你……你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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