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正堂里的人渐渐散了,一直不远不近地站着的赵诚才走向陈二娘,颤颤地吐出一个字:“娘。”

    陈二娘红着眼,伸手摸向面前这张陌生的脸,含泪道:“阿钧,苦了你。”

    赵诚吸了吸鼻子,强忍住涌上心头的心酸,咧嘴道:“娘,来,我带你去见见江姑娘。”

    陈二娘点头,擦去眼角的泪痕,笑着问:“你的这位江姑娘爱吃些什么?娘去给她做。”

    但他们刚到西屋门前,屋门就突然从里头被拉开。

    江柔脚步踉跄地从门里扑出来,神色惊慌地抓着赵诚的衣襟,急切道:“林钧,不好了!她……她不见了!”

    “什么?小越他……周合!”

    周合慢吞吞地从屋顶上跳下来:“放心,人没丢。”然后指了指后屋,“和二公子一块呢。”

    赵诚疑惑:“可先生此时在沐浴……”

    “沐浴?!”江柔的神色更慌乱了,“这……这……这如何是好?”

    周合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不妨事。二公子进屋前,我就同他说了,张老弟猫在房梁上。”

    江柔神色一滞:“他没说什么?”

    “二公子‘嗯’了一声。”

    赵诚看着江柔脸上的神色由不敢置信的震惊渐渐转为原来如此的笑意,不禁担心地问:“小柔,你……”

    “无事,是我多想了,”江柔为岔开话题,转而看向赵诚身后的陈二娘,朝她盈盈地行礼,“小女江柔,之前只闻前辈之名,今日得见前辈巾帼之姿,实是小女的荣幸。”

    “不必这般客气,唤我‘二娘’就行。”陈二娘看了赵诚一眼,上前握住江柔行礼的手,朝江柔笑得十分和蔼亲切,“你想吃什么,告诉二娘,二娘这就去给你做。”

    “小女与二娘一起。”

    周合见陈二娘与江柔手挽手地朝厨房走去,又见一脸傻笑的赵诚也跟在后头,回头看了眼火烛亮堂的后屋,想了想裴濯那里自己只是个多余的,便也追上去:“等等我!在上头吃了大半夜的雪,我也要吃点热乎的。”

    自以为在房梁上躲藏得极好的窈月,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试图从浆糊似的脑子里挣扎出几分清明思绪,但鼻间浓郁的药味和蒸腾的热气,熏得她的意识越发肆意不受控制,眼前总是浮现出方才匆匆扫过的那一幕。

    虽然只在氤氲一团的水雾里瞥见裴濯宽衣解带的背影,但足以让窈月浮想联翩,口干舌燥。也不知他脖颈上那道被簪子划破的小伤如何了,可别沾水留疤才好……

    为了止住自己继续胡思乱想,窈月赶紧把脑子里不多的圣贤书从记忆的角落里翻找出来,默背起来:“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

    窈月本想靠着《周礼》让躁动的身心渐渐平静下来,但背着背着,脑子反而越发昏沉起来,连带着手脚也变得软绵无力,随时都可能要从房梁上跌下去。

    明明她把汤和鸡腿都偷偷吐了,怎么还这么晕,难不成这里的迷药和酒一样,是有后劲的?窈月想狠掐自己一把,让自己清醒过来,但手刚松开一直扶着的房梁,整个人就再也撑不住地歪头倒了下去。

    裴濯抬头看着房梁上摇摇欲坠的窈月,等她终于撑不住,身子歪斜着滑溜下来时,他早有准备地上前,将已闭眼熟睡过去的她接住。

    江郎中将房梁下燃着的一根线香掐灭,长吐出口气:“四个时辰后才会醒。”

    裴濯将酣睡的窈月以脸朝床内侧的姿势放置在床上,给她调整了几番枕头的位置,而后给她盖上了被子,想了想不放心,又将刚解下了的腰带蒙在了她的眼睛上,虽看着有些怪,但总比将被子蒙在她脸上好些。

    江郎中出声提醒:“水要凉了。”

    裴濯离开床边,朝江郎中讪讪道:“让江叔见笑了。”

    江郎中没多言,只掠了一眼裴濯脖颈上那道半指长的伤,然后用眼神点了点一旁黑乎乎不见底,像是把无数碗药汤倒了进去的浴桶:“脱,泡。”

    裴濯除尽身上的衣物进了浴桶,直到那些又苦又稠的水漫到下巴,才转头看向江郎中,笑得像个听话的小辈:“如此,江叔可还满意?”

    江郎中哼哼了两声:“你明日在山上,至多待两个时辰必须下来,否则你就只能瘫在雪地里等死了。”

    “江叔放心,我定早些回来。”

    “你这话倒是耳熟得紧。一般说这话的,多半回不来。”

    “我若不回,江叔可以去挖些山参灵芝泡酒,也不算白来一趟。”

    “你若不回,我怕是要被你爹拿去泡酒了。”江郎中想起二十五年那桩令裴颐几欲发疯的惨事,真正的血流成河,不禁打了个冷颤,赶紧把袖子里的酒壶掏出来猛饮几口,才略略平复,长叹着道出一句:“不想你爹杀人,你就好好惜命。”

    裴濯知道江郎中所想的是什么,垂眸看着漆黑水面上自己面容的倒影:“不会的,他老了。”

    “裴公若不老,能任由你胡来?”说着,江郎中又仰头啜了几口酒。

    酒意朦胧中,江郎中望着水雾里的裴濯侧脸,恍惚看到了曾经的那个少年郎,不由得俯下身靠在浴桶边沿上,沉声缓缓道:“你可莫要步恒之的后尘啊。”

    裴濯没有接话,闭上了眼,任由酸涩难闻的苦水热气将他整个人包裹住。

    江郎中也没再说,只偏头往床上那个侧躺着的人形看了看,紧捏着的心里倒是稍稍放松下来。孑然一身时,死自然轻松,但有了牵绊,死就没那么容易了。

    窈月睁眼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她茫然地盯着眼前的床帐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猛地翻身下床。

    屋里除了一盆快燃尽的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再无其他动静。

    窈月一边谨慎地环视着屋内,一边小心地唤了两声:“先生?夫子?”

    没人回应。

    窈月心里泛起不安,推门而出。门刚推开,棉絮般的雪花就夹着寒风迎面扑到她脸上,冷得她往后退了一步。

    “醒了?”嘴里塞着半只馒头的周合不知从门外哪个角落冒了出来,把另外半只馒头递给窈月,“吃吗?”

    窈月左右看了看:“先生呢?”

    “上山了。”周合用力嚼着嘴里的馒头,口齿不清道,“一个时辰前雪停的时候走的。等雪停了,我们再跟着过去。”

    “他一个人?”窈月不敢相信地瞪着周合,“没人护着他?你也不跟着?”

    “二公子不让跟着,我不能违令。”周合耸了耸肩,“其实我倒是想去,但二公子要做的事,可不能被第二个人瞧见。”

    “他要……”窈月惊愣,随即反应过来,怪不得他要从北干山入岐,原来是为了去山上找那件宝物。当年,大人几乎将北干山所有的山峰翻了一遍,也没找到宝物的半点踪迹,才会重新派人去鄞国找。难道,那件宝物还在山上?

    裴濯三番五次地把她弄晕,居然就是为了瞒着她上山!说到底,还是不信她。不,他选择一个人上山,是不信所有人。

    窈月咬牙:“这个疯子!”说着,她就推开周合,往前院跑,正巧撞见迎面走来的江柔,被她一把拉住胳膊。

    江柔满脸歉意:“你莫要冲动,先生让我们瞒着你,就是担心你如此。”

    窈月重重地吐出一大团白气,将胳膊从江柔手中抽了回来,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姐姐宽心,我若没本事,也不敢跟着你们来这北干山。”

    “眼下大雪封山,此时上山是寻死。”

    窈月看向走到自己面前的陈二娘,猜出她是这里的头儿,毫不客气道:“我不是胤人,我的死活与你们无关。把我的行囊给我,再给我一天的干粮和水,我要上山。”

    江柔皱眉,还想再劝:“你……”

    “上山和下山的路上埋着无数的机关陷阱,你们过不去的。”窈月深深地看了眼江柔身后的赵诚,伏在江柔耳边低声道,“你和林钧好好的留在这里,别去送死。”

    不多时,窈月背上准备好的行囊,又在身上裹了那件白色狐裘,在诸人的目光里,顶着风雪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

    等窈月的白色背影渐渐和远处的雪色融在一起,赵诚瞟了眼终于嚼完馒头的周合:“你方才演得可真差。等会儿可别露马脚了,小越机灵着呢。”

    周合拍了拍手上的馒头屑:“演戏我是外行,但跟踪杀人可是我的本行,别说雪上无痕,水上我也能无痕。”

    江柔将一个包袱交给周合,郑重道:“你们路上当心。”

    周合接过江柔递来的包袱,摆手:“走了,岐国见。”说完,几个闪转腾挪后就没了影子。他的确所言非虚,厚厚的积雪上没有留下半个脚印。

    “算算时间,主上应该已经到了。”陈二娘将院门合上,目光却望向院中的那口水井,“若此事能成,我族日后就无需再仰人鼻息,藏于深山地底的日子终于能到头了。”

    陈二娘压下心头起伏的情绪:“你们收拾收拾,也过去吧。别耽误到山北接应主上的大事。”

    赵诚上前,握住陈二娘的手:“娘,你保重。”

    陈二娘凝视着赵诚,眼中泪光闪闪:“不用担心我。”

    江柔见状,没有打扰母子话别,去寻江郎中。江柔本以为自己爹定是又躲在哪里偷喝酒,却没想到江郎中正蹲在漏壶旁,凝视盯着上面的刻度,嘴里念念有词:“两个时辰,莫要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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