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月是被渴醒的。

    屋外的冷风还在寒夜里呼啸,风里夹带的雪粒不断拍打着窗上的琉璃,屋内的炭火却在铜盆里烧得极旺,持续地吞吐着融融的暖意。

    窈月身上倒是不怎么觉得冷了,可喉咙干得紧,稍稍吸口气,都像是刀子在上面割过一样。

    窈月一边在心里抱怨岐地折磨人的气候,怪不得岐人做梦都想南下,一边从床上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伸手摸向床边案几上的茶盏。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炭火燃烧发出的点点光亮,意识尚未彻底清醒的窈月半闭着眼,在晦暗不明里一口饮尽杯盏里的温水,喉咙终于舒服了些,甚是满足地咂了砸嘴。

    “还要喝水吗?”昏暗的一角突兀地响起人声,惊得窈月的背脊瞬时紧绷起来,手里的杯盏想也没想就朝声音传出的地方掷去。

    随着刺耳的破碎声响起,灯烛被点亮,窈月这才看清发出人声的是谁。

    “裴……咳咳,先生?”窈月以为自己又是在梦里,用力地闭了闭眼,然后再睁开,但面前的裴濯不仅没有消失,反而一手端着烛台朝她走近,另一只手则探上她的额头。

    “烧退了,”裴濯从窈月的额头上收回手时,还拂开了她额前乱糟糟的发丝,将她渐渐清明的眼眸露了出来,“精神看起来也好了许多。”

    窈月仰头望着近在咫尺的裴濯,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四处乱飘的视线瞄到裴濯身后一张搭着毛毯的长榻,惊得眼珠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张口结舌道:“您您您您一直守在我……守在这儿?”

    “是江姑娘守着,我方才让她回去歇了。”裴濯将手上的灯烛放到床边的案几上,看着唇瓣微张神情明显呆愣的窈月,又问了一遍,“还要喝水吗?”

    窈月从意外和惊疑里回过神,身子往床内侧缩了缩,掩嘴咳嗽了几声,无力地摇头道:“多谢先生,不必了。您也回去歇着吧,免得我把病气过给了您。”

    裴濯没做声,转身往外走,却并没有出门,而是走到外间的桌边,拿起茶壶杯盏倒了杯水,而后端着杯盏重新走回到窈月的床前。

    “水有些烫,你待会再喝。”

    裴濯将盛着热水的杯盏递给窈月,窈月犹豫了一下,硬生生地止住想伸手去接的动作,又装模作样地干咳了两声,原本坐直的身子顺势塌下去大半,声音比之前发烧时更加气若游丝了:“有劳先生……您去歇吧,我没事的,再睡会儿就好了。”

    裴濯看着故意垂着头,用一头鸦发遮挡住脸上的表情,但浑身都写满“心中有鬼”四个字的窈月,并没有直接戳穿她,只是俯下身将手中的杯盏搁在案几上时,一旁的烛火被杯中升腾起的热气冲得来回摇晃,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窈月被这轻微的动静吓得身子一抖,惶惶地抬起头,正好撞上咫尺外裴濯含笑的眼睛。

    “你好好休息,别乱跑。”

    窈月的心猛地提起,她刚刚的脑子里的确正在琢磨如何溜出屋去,和魏琊私底下偷偷见一面。正好她可以用卧病在床做掩饰,也不会惹人怀疑。但裴濯是怎么看出来的?难道他会读心术不成?

    窈月心里乱作了一团,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能朝裴濯露出一个病恹恹的笑容:“是,都听您的。”

    “来。”裴濯扶着神色蔫蔫的窈月重新躺回床上,看着她眼角眉梢挂着的丧气,终究还是不忍心,低声道:“已与歧国使者议定,明日启程前往雍京。”

    窈月一听,方才还黯淡无光的眼眸瞬时亮了起来,中气十足地道:“当真?”话一出口就察觉到失言,她赶紧埋下头,用生硬的咳嗽声掩饰:“咳咳咳咳……没因为我的病而耽误使团的大事,当真是太好了。”

    看着窈月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生气,裴濯的语气也轻快了起来,抬眼指了指案几上的灯烛:“可要灭灯?若你再要投杯掷盏抓贼,还是亮着灯更稳妥些。”

    窈月听出裴濯是在打趣自己扔东西的准头不行,将下半张脸藏在被子下吐了吐舌头,闷声道:“那就亮着吧,反正用被子蒙着脸我也能睡着。”心里却忍不住暗自哼了哼,要不是因为她在床上躺久了既没吃又没喝导致手上没力气,之前扔出的那个杯子定会分毫不差地砸在那个“贼”的脑门上。

    窈月还在不服气,眼前突然一暗,是裴濯把灯烛吹灭了。

    黑沉沉的屋子里,窈月看不清裴濯的面容和身形,但能听到裴濯的声音传入耳中,像是被一只大手轻轻抚过头顶,令人安心:“睡吧,不会有贼人来的。”

    “嗯。”窈月暂时压下心中的千头万绪,十分乖巧地闭上了眼。

    窈月再睁眼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雪后初霁的曦光透过厚厚的琉璃窗倾洒了进来,晃得她眯起了眼。她一边支起身子,一边侧头去瞧离床不远的那张长榻,空空如也,没有毛毯也没有人。

    她的心也随之空了一块,捧着脑袋艰难地回想,难道又是自己在做梦?

    窈月正愁眉苦脸地想着,屋门被轻轻推开,她立即循声抬头看去,可等看清来人后,唇角上扬的弧度垮了几分:“姐姐你来了。”

    江柔捕捉到窈月笑容下一闪而过的失望,知道她期望见到的人是谁,却故意装作不知,只抿唇笑着问道:“醒了,好些了吗?”

    窈月背靠着床柱,将身子坐直了些:“多亏了姐姐的回春妙手,我昨日看人都重影,要么脸大如火盆,要么腰宽赛水桶。可我如今看姐姐脸如鹅蛋面若春花,就知道自己是大好了。”

    “贫嘴。”江柔将手里的案盘放到床边的案几上,摸向她腕上的脉,静了几息后道:“果然好多了。”

    窈月的两只手蠢蠢欲动地捏起被角:“那我……”

    “别急着下床,先吃些东西,”江柔按住窈月准备掀被起身的手,“吃饱了才有力气。”

    窈月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重新坐回床上,往江柔端进来的案盘上瞅了一眼,摆了好几个碗碟,万幸的是,其中并没有药碗。

    窈月拿起其中的一碗白粥,一边往嘴里呼哧呼哧地灌,一边口齿不清地含糊道:“我吃这个就行,顶饱的。”

    “慢些慢些,当心噎着,要不要喝水?这杯里的水凉了,我……”

    “等等!”

    窈月这才注意到案几上除了江柔端进来的案盘外,还有一只盛着水的杯盏和燃了一小截的灯烛。

    看来自己不是做梦啊,裴濯晚上真的来过。

    想到这点,窈月的嘴角眉梢忍不住又弯了起来。

    江柔看着窈月脸上掩不住的笑意,问:“怎么了?想到什么好事情了?”

    “只是想起昨晚上做了个梦。”窈月双手捧着粥碗,冲江柔眨眨眼,“抓贼的梦。”

    江柔掩嘴轻笑:“你在梦里也要抓贼,着实辛苦。那贼抓着了吗?”

    “没有,那贼不是个坏家伙,而我即便在梦里也是一副菩萨软心肠,就大发慈悲地把他放了。”窈月说完又嘿嘿笑了两声,继续低头喝粥。片刻前还寡淡无味的白粥,此刻在她嘴里莫名多了一丝丝甜味。

    江柔趁窈月埋头喝粥,摸出把梳子,走上前帮窈月梳头,徐徐道:“你若有力气,一会儿我带你去见先生。先生有事要交代。”

    “有有有!”窈月忙不迭地点头,却不防头发被江柔手中的梳子扯着,疼得龇牙咧嘴,“岐地真是与我八字相冲,先是稀里糊涂地病了一场,现在连头发都成了枯草,后头还不知有什么等着我呢。”

    江柔动作轻缓地将窈月的头发梳顺:“你这是水土不服,我给你开副方子……”

    窈月一听又要吃药,赶紧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粥,还向江柔亮了亮干干净净的碗底:“我没有任何不服,吃得好睡得好,不劳姐姐费心再开方子熬药了……嗯,咱们还是赶紧去见先生吧,别让他老人家久等了。”

    “别急呀,”江柔又将想要下床的窈月按了回去,学着窈月方才的模样,也冲她眨眨眼,“先生会等的。”

    望城的驿馆因为离雍京近,隔三差五就要入住大小官员和各国使者,故而这处驿馆不仅占地颇大,还内有乾坤,按照四方的风貌分为东南西北四馆,景致各不相同。

    窈月跟着使团一同住在南馆,但眼下,原本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都被冻成了千篇一律的瑟瑟雪景,什么旖旎风光也瞧不出来。

    窈月跟在江柔身后,边走边打量四周,除了时不时被风卷进来的雪花,连鬼影都没瞧见半个。

    “怎么不见其他人?”

    “明日就要启程,使团大半都以外出采买的理由出去逛了。”江柔回头看向窈月,“你想去外头逛逛吗?京城里可见不到这么大的雪。”

    窈月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子:“外头冷死了,我还是宁愿抱着火炉睡觉。”

    忽然,不远处的回廊转角处晃出一行人,眼力极好的窈月只一眼就瞥见了个似曾相识的人影,脑子里瞬时闪过个主意,而后故意将音量抬高,大声嚷道:“我家桐陵那儿的雪景才是一绝,比这里穷乡僻壤的好看得可不止一星半点。”

    “何人喧哗!”一声利喝传来,江柔拉着窈月闪到一旁,躬身垂眸道:“小奴二人皆是奉鄞国使团裴大人之命,无意惊扰十殿下,万望恕罪。”

    “无妨。”少年清朗温和的嗓音响起,脸上带着与周遭寒雪格格不入的暖意笑容,目光则像是外头的雪花,悠悠扬扬地扫过江柔和窈月,最后定在窈月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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