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月低着头,也能感觉到如有实质的目光压在自己的脑门上,嘴角抽了抽,心里忍不住嘀咕:短短三四年不见,这小子装模作样的本事越发精进了,如果不是和他异母兄弟陆琰的那张脸长得太像,方才她还真不敢认。
江柔素来心细,即便躬身垂眸也察觉到这位岐国十殿下看向窈月的眼神有异,稍稍上前移了半步,不动声色地将窈月挡在身后。
那少年的目光从窈月身上收回,轻轻地掠了江柔一眼,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敝国近日天寒,二位还需多添些衣物,莫要受了凉气。”
江柔愈加恭谨地回道:“小奴谢殿下关心。”
随后,那少年就收回目光,一边提步从江柔和窈月面前走了过去,一边偏头和身后的随侍用岐语低声说些什么。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窈月抬眼看着一行人离开的背影,状似随意道:“这位殿下的鄞语说得不错,人也和气,没有半分架子。看来北岐也不全是不懂礼数的莽夫。”
“不得妄论。”江柔直起身子,雪花飞舞寒风凛凛的廊下,她的额上却出了一层薄汗。直觉告诉她,这位看似和气有礼的十殿下并非良善之辈。
江柔定了定神,回头看见窈月还望着那群岐人离开的方向,直接拉起她的手,往前迈步的速度比之前急了许多:“走。”
江柔拉着窈月穿过冷风飕飕的回廊,绕过一片映着雪色的翠竹红梅,又走过横在冰湖上的一座小桥……就在窈月一边记路,一边腹诽裴濯怎么住得这么远时,她被带进一个院门,远远就瞧见蹲在正房台阶上堆雪人的周合。
江柔皱眉望着台阶上的一二三四五六个雪人,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正在堆第七个雪人的周合头也不抬:“等会儿。”
窈月倒是颇有兴致地上前,挨个鉴赏起那一排既面目狰狞又奇形怪状的“雪人”,笑得见牙不见眼:“你这捣弄得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这个只有嘴,这个八条腿……哎呦喂,这个更厉害了,还背着个乌龟王八壳哈哈哈……”
周合不满地抬头瞪了笑得前仰后合的窈月一眼:“你懂什么,这些都是上古凶兽。”
窈月笑得止不住:“凶兽?的确看着挺凶的,也就勉强能把我的小拇指,不对,是我的小拇指甲整个吞下去吧!”
周合被窈月的嘲笑声闹得脑子嗡嗡响,手上捏雪人的力气没控制好,本来快要成形的第七个“雪人”被他捏得四分五裂。
窈月指着被周合“五马分尸”的雪块笑道:“哟,这又是哪来的凶兽,居然有四五个身子呢!”
周合对窈月好一阵吹胡子瞪眼:“嘘嘘嘘!你小点声,里头在谈事!”
窈月一边用手掩着嘴努力把笑声降下来,一边举止自然地走上了台阶,在离房门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我来帮你弄个真正的雪人,算是赔你的……喏,好了!”
周合瞟了眼窈月三两下揉捏出来的雪团,哼了声:“我用脚踩的都比你的强!”
“可比你那些奇形怪状的怪物好看百倍,不信你问问江柔姐姐,”窈月把脑袋一扬,“姐姐你来评一评,我俩的雪人是不是我的更好?”
周合也看向江柔,不服气道:“江柔你说,谁的好!”
江柔用宛如看着两个无赖幼童一样的目光,看着蹲坐在雪地中的两人:“你们两个无需争,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那也要评出谁是五十步,谁是百步!”窈月将身子往后仰了仰,居高临下地看着周合堆出的那些已经无法将其称之为“雪人”的物什,嘿嘿笑道,“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不管怎么看,五十步也是我才对。”
“你说是就是?我还说你是千步万步!”
“姐姐你说,我们谁是五十步,谁是百步!”
“江柔你说!”
……
房门内的赵诚听着外头不断的吵闹声,无声地叹了几口气后,收回心神,重新看向正立在一张舆图面前的裴濯。这张舆图不大,上面描画的也只是一座城内外四周的山川走势。
赵诚知道裴濯为什么对图上的“抚南城”三个字看了许久。
因为百年前,沂北七州尚未割让给岐国时,这座城的名字叫作“永安城”。这是岐国最南的一座城,也是被岐国占据的沂北七州中,离桐陵最近的一座城,彼此间仅一江之隔。
可惜这座城无论是被岐国占据、被改名的百年间,还是从前被称作“永安”的时候,都从未真正得到过安宁。或许在更早些,如今的北岐南鄞西阖东扶都是一国时,这座是腹地而不是边关的小城,曾得到过短暂的安宁。
赵诚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裴濯的目光将舆图上的每一处扫遍后,以手指为笔,在图上一条东西走向的河流旁边的“夔江”两字上画了个圈,低声道:“明日你便带着这图出发吧。”
“是。”赵诚应下后,犹豫了片刻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裴濯回头看了欲言又止的赵诚一眼,了然道:“若江郎中允许,江姑娘也可与你一道去。”
赵诚的脸上瞬时有了光彩:“多谢先生!我……我这就去问江郎中!”
原本转身向房门的赵诚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了回来,拿着眼角余光觑着裴濯脸上的神色,字斟句酌道:“还有一事,我思虑良久,觉得还是应该跟先生言明。小越好像……好像是……”他本就粗哑低沉的声音又往下压了几分,几乎是用气声吐出那两个字:“姑娘……”
江柔虽没明着跟他说,但他瞧着她们两个近日的相处,再傻再迟钝也瞧出了不对劲。
裴濯点头:“我知道。”看见赵诚满脸的震惊和无措,又道:“我会护她无虞。”
赵诚站在原地呆怔了片刻,眼中的情绪却翻涌了千百种,最后长舒一口气,朝裴濯拱手作揖:“先生保重。”
窈月原本是想借着和周合争论雪人的机会,趁机靠近房门偷听里头的谈话,但还没等她听到什么人声动静,房门就突然从内拉开,面无表情的赵诚从里头走了出来。
“先生让你进去。”
窈月转头飞快地扫了眼赵诚,瞧见他袖子鼓鼓囊囊的,隐隐藏了什么东西,便一边起身拍着身上的雪渍,一边趁机凑到赵诚身边偷瞄他袖子,一边小声问:“先生找我什么事啊?好事?坏事?”
赵诚板着张木然的脸,目不斜视地与窈月错身,也不等窈月再有动作,反手就将她推进了房门里,而后才干巴巴道:“先生在等你。”
“哎……”窈月猝不及防地被推了一把,险些被脚下的门槛绊倒,趔趄了几步才堪堪站稳。正要转身跟赵诚的无礼行径理论,房门已经在她面前”砰“的一声关上了。
好在屋子里头不知烧了多少火炭,热气腾腾,暖意融融,才勉强让因玩雪人而早已手脚僵冷的窈月抑制住骂人的冲动。
窈月将手上残留的雪水在身后的衣裳上擦了擦,又在脸上和头上摸了摸,确保自己当下的模样不至于太过失礼,才清了清嗓子,朝房里隔着画屏隐约坐着的人影道:“先生,是我。”
“进来。”
窈月听不出裴濯声音里的喜怒,暗暗吸了口气,才端出一副乖巧的姿态,朝里头走了进去。
窈月知道自己的底细被裴濯探了干净,虽然她清楚因为自个脑子不好导致马脚的确露了不少,但除非裴濯能读心,否则定是有人出卖了她才会让裴濯对她的身份了如指掌。她在来的路上想了许多,再在裴濯面前装傻充愣肯定不行,不如两头讨好,反正只要能把她娘亲救出来,她是当岐国叛徒,还是鄞国罪人,甚至前胤余孽,她都不在乎。
窈月绕过画屏,见裴濯坐于桌案后头,而面前的案上摆了一摞小山般高的书。窈月不禁回想起之前裴濯逼她背书的时候,心里猛地咯噔两声。
都到岐国了,总不至于继续让她背书吧?
窈月正想着,就瞧见裴濯拿起最上头的一本薄薄的册子,朝她递了过来。
窈月吓得往后瑟缩了半步,仿佛裴濯手上拿着的,是正吐着信子的毒蛇:“这这这这是……”
裴濯被窈月的举动逗得轻笑了一声:“这是你的身份文牒。上面写着,你是四方馆的岐语译员,此番是随我出使入岐。你拿着它,出入更方便些。”
窈月窘迫地上前,双手接过文牒,挤出个笑容道:“多谢先生,还是先生想得周到。”
裴濯又用目光点了点桌案上剩下的那堆“书山”,悠悠道:“这些是岐国皇族和各大世族的世系名录,你拿回去记一记。”
窈月的笑容瞬时僵在脸上,双目圆睁:“这么多?!记这些早就化成白骨的死人名字做什么?”
“等进了雍京,要见的不仅有各色官吏,还有皇室贵胄,彼时,你要跟在我身边随时随地翻译谈话,自然要对他们的来历渊源有所了解。”裴濯轻飘飘地说完,朝窈月弯唇一笑,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窈月偷偷用手指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并且在心中不停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万万不可被当前的美色所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窈月逼着自己的视线从裴濯的脸上移开,望向几乎有半人高的那摞书,嘟囔道:“可这也太多了……”
“你若是记不全也没事,看几遍大致有个印象就好。”
窈月默默腹诽:还看几遍,一遍她都看不下去。
“对了,你还要随我共赴岐主在宫中举办的寿宴,宴席之上自然避不开与诸人的来往应酬,若是在言谈举止上出了差错,恐怕……”裴濯止住话音,但窈月却明白他没说完的是什么——恐怕就不能救她的娘亲了。
窈月立即飞身上前,将桌案上的那堆书一股脑地全抱进怀里:“记,我一定一字不落地全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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