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吱呀一声从外面被推开了。
玄青师父探进身来,问他想得如何了。
简鸣思索再三,将简臻的身份变幻一番,然后把自己的苦恼给玄青说了。
玄青的神情未变,嘴角含笑,问道:“你当待她是何人呢?”
他待姐姐是何人?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她不是姐姐还能是谁?
简鸣有些疑惑地笑出声来,却又停住了。
“我……离不开她。”
简鸣的眉头还蹙着,低着头看着地上一处出神,玄青便不打搅他,任他自己去想。
如果非要细想,那么简鸣之前唯一想做的就是想得到简臻的认可,能帮得上她的忙,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就一劲儿地学,几乎一度成了他的执念。
可是现在他已经成了简臻的左膀右臂了,还想要什么呢?
他的胸口有些发闷,他抓着自己胸口的衣裳,竟然有种如临深渊般的无力和迷茫。
“简施主?”
“我没事。”他喘着粗气,却又因为过分小心而让气息变得有些支离破碎。
这种感觉太难受了。
汹涌的思绪冲刷着那巨石,结果却如以卵击石般不尽如人意。
“玄青师父,您说过,佛家派系与经籍虽多,可佛教的中心却万变不离其宗,都是为了帮助人们消除痛苦。”
“是。佛祖出家修行前,出四门游观,观世间苦痛而无所处,决心剃度修行,寻找解脱人生痛苦之法。”
简鸣并不想听他从头讲起,只问:“消除痛苦的方法究竟是什么?”
“灭执。”
玄青看着他,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却尤为明亮,仿佛能看穿他心中的死结。
“要超越一切痛苦,便要超越一切执著。灭执著、灭贪欲。而‘灭尽执著’也为贪欲。故而既要空‘五蕴’,也要空‘空’。”
简鸣细想着“灭尽执著”四个字,心中倒是认同的。
痛苦与欢愉是阴阳两相,追逐欢愉便会有失去与不满足的贪欲,故而滋生痛苦。若是能灭执,自然也就不会有痛苦……那么姐姐呢?
她把自己从被人欺凌的境地里解救出来,每天看着他上药,陪着他吃饭,不打不骂,愿意听自己说话。,常挂在嘴边的就是“你之后想做什么都可以。”
能有幸得到这么多,他自然是幸福和满足的,并且深深依恋着,可如果姐姐把这一切收回呢?
——我一定会很痛苦。
所以为了避免有这样的痛楚,可以灭掉这份执著吗?
简鸣出神地看着地面,突然喃喃道:
“不可以。”
——不要。
那么层层剥离,我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是食物吗?
不是。
是安稳的环境吗?
不是。
是我现在的身份吗?
不是。
……
他可以继续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那没什么。
其实,当初只需要简臻随手搭救一下,哪怕只是替他打个掩护让他逃走就可以了,这样想想,其实当初就算是直接被人打死,那也是他当时最可能的结局。
——但是,如果没有遇上姐姐……
——如果姐姐不要我了,不准我再见她……
——我想要姐姐。
一瞬间,他虚无没落点的目光收束回来,眼底涣散冷淡的潭水也渲染回了一片浓黑。
我想要姐姐,他这样想着。
……
我可以生,可以死,但不要让姐姐出什么意外,不要让我再也见不到姐姐。
我的执念在简臻身上。
她待我好,我念着,她嫌我烦了,我可以改,她不要我了,我可以远远看着,可如果她不在……色受想行识皆不异空,对她的情感也是空,空掉这份情感……
我做不到。
痛苦也是好的,至少她在我心里,不成空。
他猛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袅袅的云烟,如梦惊醒。
原来,自己想变得对简臻有用的执念早就模糊成了她这个人,只要是她,那就可以,做什么都可以。
而这感情里又自然而然滋生了一种占有欲,见不得她对别的人笑,男的不行,女的也不行。
这份感情经历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被想起来了,想要碾碎了细看,可甫一检视,才发觉这感情已经深入骨髓,早已变质。
想到这里,他就再想不下去了,再不想管什么空与空空,他只想快点下山,想给简臻去一封书信。
他向玄青匆匆道别,立刻夺门而出,只留玄青在身后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年轻人呐,还不知道痛苦是何物呢,当真是好时光啊。”
下山路上,那些被刻意压下的情感奔涌不滞——他在想简臻。
他在想简臻现在到哪儿了?想她现在在干什么?有没有身体不舒服?有没有像上次一样遇到歹人?吃食是否合胃口?有没有水土不服?事情还都顺利吗……简臻以往带着他时,看见什么都想买给他,那她现在……有没有想我?
她会想我吗?
简鸣的脚步慢了下来,所有对简臻的思念都变成了一句——她有没有想我?
“原来是这样。”
他不仅在意简臻,也在意简臻的在意。
他想要她在意自己,让她最在意自己,而不是旁的人。
“我也不在意旁的人。”
这个答案就是堵在他心河当中的那块巨石,早已铸成,只待奔流散尽才显出真面目,在汹涌的思念之后就那么清晰地矗在他眼前。
但他甚至都不敢在心底里说出来,只敢细细地看,一眼一眼。
他就这么发着呆走回城里,连给简臻去信也不急了。
彭年正在城门附近的茶水摊上等着他,一见他回来,便立刻站起来要过去,可又一见他那出神的表情,彭年又一屁股坐下了。
等到简鸣像往常一样一步一步晃悠着走过来时,彭年才唤他。
“少爷!”
简鸣看了他一眼。
“咱回吗?”
没等他把话说完,简鸣就坐在了他的位子上,看着只剩一半茶水的杯子发呆。
也不知道他点的是什么茶,那茶汤金黄偏褐,面上还浮着一小片油花,大概是把壶里的茶喝到底了,以至于杯底都沉了点茶叶碎片。
“怎么啦?那和尚又没给您答疑解惑啊?”
简鸣默不作声好半天后,突然道:“我想明白了。”
“什么?!”彭年瞪大眼睛看着他,心里突突直跳,生怕这主儿给他来一句要遁入空门之类的屁话。
“我想,我是喜欢她。”
这回答出乎彭年的意料,直让他愣在了原地。
“您……您说什么?!”
简鸣的耳尖泛起一团薄红,竟然盯着那茶水兀自笑了起来。
深邃而尖刻的眸光难得活泛起一阵春意,连带着眼角眉梢都荡起了好看的弧度。
彭年又是惊又是喜,既想再跟他问问清楚,又怕扰得他不高兴了,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跟着一块儿乐了起来。
“对呀对呀!您可算是想明白了!”
直到此时,简鸣才算是真的认清了自己的心意。
毕竟这份感情这么重,他哪敢弄错,只能在心里一点一点地擦拭那话、那字眼,最后在别人的佐证下冲洗干净,擦出“喜欢”二字来。
他并不觉得这份感情难以接受。
他确认自己是喜欢的。
也可能,一直就很喜欢。
……
回来的路上,绣萍跟简臻坐在一辆马车上。
她来来回回观察了好一会儿后,才小心翼翼问说:“少爷怎么都没来一封书信啊?而且这还是头回郡主出远门他不跟着的。”
简臻低垂着眼眸,淡淡笑道:“这也许是好现象,让他一个人待着好好想一想说不定就明白了。我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他只是习惯了有我在而已,但他毕竟还是要与别人接触的,尤其是同龄人。”
“也是,少爷前阵子在您面前好像的确有点别扭。”
“他已经长大了,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我还记得当初他为了能学得更快,经常挑灯夜战来着。”
“对啊,郡主每次回房路过,看见他点灯都要进去说一顿呢。”
简臻忽然想起这些点滴过往,觉得心里暖暖的。
她看着窗外的景色,道:“可能这次离开一阵子,他就好了吧?阿鸣聪明,不至于理不清楚。”
绣萍没有应答,反倒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不知道在忧心些什么。
等到马车一路驶进京城,简臻才刚睡了一觉醒来。
简鸣并没有在城门口迎接,这也是少见的,说心里不失落那可真是骗鬼呢。
这么晃晃悠悠穿过几条大街后,车队终于停在了郡主府门前。
“郡主!少爷在门口等您呢!”
绣萍从进城门开始就一直撩着窗帘不知道在看什么,原来是在找简鸣。
简臻抿嘴一笑,却没有专门去看,等到马车停稳了,这才施施然从车上下来。
然而刚一站稳,她就被一个裹在了一个宽厚而炙热的怀抱当中。
“姐姐!”
简鸣几乎是飞扑过来拥住了这个令他日思夜想的人。
等到冷气散去,他又闻到了简臻身上熟悉的味道,而自己这几日起起伏伏的心也在这温暖干净的味道中安定下来了。
简臻被抱得有些发闷,心里想着:看样子这孩子应该是不闹别扭了吧?
于是试探性地拍了拍他的背。
“呦!你们姐弟俩才分开几天啊就这样?”
简鸣手也不松地看向白沛盟,笑着招呼道:“老师。”
这可让简臻脸上有点发红,于是立刻挣脱出来,又恢复了一副平静的样子。
但这些微小的窘迫与强制的镇定都落在了白沛盟的眼里,他调侃道:“我怎么感觉你姐姐离家比我时间还长呢?”
简鸣并不反驳,只是抿着唇笑了笑,眼睛里满溢着某种幸福。
白沛盟可是从小精到大的,一打眼就发觉简鸣看着简臻的眼神变了。
他的目光还跟以前一样追着简臻跑,可其中又有些不同了。
过去他的注视就只是一种观察,要随时看简臻需要什么,同时还要警惕周围的情况,可现在人都已经在家门口了,在这种没什么危险的情况下,他的眼神里倒是多了几分平静和温柔,而其中还浮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欣赏与倾慕。
白沛盟一挑眉,心道——这孩子终于开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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