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俞欢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
送走宁俞筝后,她便叫来了管家,将青竹从侯府带回来的田庄和店铺的地契给了他,让他出面与侯府的人做好交接。
管家捧着盒子,有些迟疑:“这--”
那天的事情,他看见了也明白了,长宁侯府一开始就不怀好意,他不明白为何郡王妃还会要侯府的东西。
她未开口,青竹抢在前头说话了:“林爷,您那天瞧着的,这可是我家小姐命换来的,怎么能不要?”
林管家赶紧点头:“那是,属下定然去交接好,郡王妃放心。”
他急匆匆去了,宁俞欢站起来,动了动手,感觉肩头的痛楚几乎已经消失,转头对青竹道:“我们出去一趟吧--”
青竹瞪大眼睛,安静地在这里深居简出这么久,她几乎已经认定了小姐会终老此地,不踏出半步,骤然听见这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宁俞欢转头看她目瞪口呆的模样,忍不住一笑:“走吧,以后外出的时候,多着啦!”
她不再躲进小楼度春秋,她要为自己的命运抗争。
宁俞欢的记忆中,京兆尹家的三少爷是个绝佳的公子,玉质之姿、冰雪之魂,白衣不染尘,斯文隽美仿若天上谪仙,人人都称赞他是谢府最大的希望,认定他将会带领谢府走上更加繁盛的道路。
但眼前的谢三公子,没有一丝儿她记忆中的模样。
这种改变,绝不是衣饰的不一样,是整个人的意味都变化了,以往那个温柔蹁跹的公子,仿若根本没有在他身上存在过。
他清瘦却又不显嶙峋,面容的曲线被岁月和苦难磨去了温柔的外壳,显露出冷峻和倔强,眼睛中的光彩被隐痛所替代,犀利又冷厉地注视这世间。
他身上有伤,却依然挺直了腰身面对着她,他的声音也失去了以前那种春风拂过的温柔,低沉中带着一抹粗粝:“四小姐,我无须你的可怜。”
“我不可怜你--”宁俞欢微微一笑,神色又变得严肃:“我敬重你!”
谢守云抬眼去看她的神色,自嘲地冷笑了一下:“在下孤苦一身,还有什么让小姐高看一眼的!”
“敬你不被苦难击倒,敬你不向富贵低头--”她听了会馆的人讲,长宁侯府的人先是用重金买他出京不再回来,他不允,才会被打伤的。
他的神色方不再冷漠,眼中的冷光散去许多:“谢四小姐的敬重,在下知道,是二小姐让你来的,但那是她的一厢情愿--”
宁俞欢刚见到他时,便明白了,傲然如同青松的他怎肯让二姐救济帮助,仰人鼻息。
她在他狭窄阴暗的房间中唯一的一把凳子上坐了下来,抬头看他,非常真诚:“二姐不是让我救你,而是要你救我--”
谢守云蓦然回头去看她,她与俞筝不一样,俞筝表面上是冷漠高傲的,可是靠近了才发现,她怀中无比的热情和温柔。
眼前的这个女子并不冷漠,也不显高傲,她平静自若,仿若一潭深幽的潭水,清澈明亮,却又让他摸不清深浅。
他生出了些许的好奇:“我自身难保,如何救你?”
“我要请你帮助我建一个可以庇护的场所--”宁俞欢含着笑意,她的笑意并不明媚,就像微风吹过,他一瞬间,失去了对她的抗拒心理,坐到了床边,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这个世道,愈发乱了,谢先生从边境一路行来,应该看见了许多,即便你去参加科举,也是无济于事的--”宁俞欢摇摇头:“朝堂之中沆瀣一气,科举更是卖官鬻爵的好时机,怎能让真正有才有志之士崭露头角?”
谢守云冷静的神色渐渐起了变化,愤怒夹杂着委屈化为了热意,爬上了他的耳朵和脸颊,他呼吸渐渐粗了起了。
宁俞欢眼中是悲天悯人,她为他悲哀也为大越悲哀,她声音中透着苦涩:“不仅是科举,朝堂之上,从上就开始腐败了--,文不正武不勇,奸佞擢升,忠臣贬放,上下贪图享乐,北方大旱,南边水患--”
她清澈的目光变得坚定:“世道这般乱下去,大越说不定那天就亡了--”
他身形一僵,不敢相信她竟然如此地胆大直白,他微微嗫嚅了一句:“朝中这么多大臣--”
“腐败的根源太深了--”她抬眼看他:“一朝变化,我想要有一个可以庇护家人的后路--”
她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即便救不了大越,那么也一样要护住自己最在意的人:“天下之大,总还有藏身之地,我就想求先生,依托我的三个田庄,想法子留一条后路,为我、为你,也为二姐--”
她不走,也要送自己在意的人离开。
谢守云听见了“二姐”一词,神色紧张了一瞬,他低了头,迟疑着,他还有梦想,他还想要为父伸冤,他还想要重振谢家--
宁俞欢并不逼他,站起来道:“谢先生,你也不必一时答应,田庄我收回来也需要一段时日,这些日子,还请你好好想想,改日我再来拜会。”
他赶紧站起来,神色不复最初的冷淡,恭敬地送了她出门,站在会馆门前,看她上了车,两人点头致意,马车吱吱呀呀地走了。
他在落日的余晖中,环顾了四周,街道两边的房屋仿似更加破败,街边小店中来来往往的客人愈发地少,而路边黄土中趴着的乞丐愈发地多了。
一个小孩儿捧着个玉米饼蹦跳着跑来,趴着的乞丐突然冲了出去,一把打掉了他手中的饼子,立刻有好几个乞丐冲了出来,抢食黄土中的一小块饼子--
小孩儿张大了嘴大哭,哭声凄凉地伴着夕阳坠落。
“她说得对--”他回头看残阳,喃喃地叹息了一句:“世道愈发乱了--”
秋风瑟瑟地在窗外作响,宁俞欢坐在书桌之前,看着管家拿回来的三个田庄的账簿。
长宁侯府一点也不在意这些东西,侯爷和夫人担心了几日,怕平南王府去找太后告状,但静悄悄没有声响,宁俞欢又派人来拿这些东西,方放下了心。
她并没有细细地看,收益并不是她所在意的。
“呼--”冷风在屋中打了个璇儿,她不用回头,便知道是他来了。
“你去见的哪个人,是谁?”他声音隐晦不明:“是你的心上人?”
他离开了几天,回来便看见她要出门,不由自主地便跟了去,看见了那清瘦俊朗的男子。
他心底有抹奇怪的情绪,说不清楚是生气、委屈还是什么,反正很不舒服。
宁俞欢回头,微微一笑:“那是二姐曾经的未婚夫,也是现在她依然念着的人--”
赵煊心头那抹不快的情绪突然消失了,脚步也轻快了几许,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问道:“找他做什么?”
“请他为往后建一个庇护所--”宁俞欢将面前的账簿指给他看:“侯府给的田庄--”
他瞟了一眼,摇头:“根终究在别人手中,为何不用郡王府的地方?”
宁俞欢却道:“一则惹人注目,二则这几处田庄皆背靠山峦,山峦旁边又有大江经过,是绝好的位置,三来--”
她瞟了一眼神色冷峻的他,那句我终究不是赵家人没有说出口。
她想要护住郡王府,可她嫁的他,毕竟已经死去了--
赵煊没有去深究她的话中之意,他抱起手,想了想,冷峻地开口:“你要我护这天下,你可知造成天下这般模样的究竟是谁?”
他离开这几天,查证了许多事情。
宁俞欢一怔,眼眸抬起又垂下:“谁杀了你,便是谁!”
“我这几天查实了那天的刺客是谁派出的--”赵煊声音更为冷漠,仿似蒙着一层寒霜:“是皇帝!”
仿若刀刺入心口,宁俞欢的心凌厉地痛了起来,是皇帝,他竟然要杀自己的侄子,并且是护大越万里疆土的良将--
原来亡国,根源在此!
原来造成所有的一切痛苦的原因,高高在庙堂之上,视百姓为草芥。
疼痛翻腾起来的是愤怒,她抬眼直视赵煊:“所有呢?就该让大越灭亡?”
赵煊不妨这一问,他原以为她会害怕,会退缩,却没料到她目光中竟然是怒火和勇气,他目光中充满沉痛:“我姓谢!”
即便死了,他也不能做乱臣贼子!
宁俞欢目光中的痛苦化为了怒火,又转为了深刻的悲凉:“你姓谢,你便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化为齑粉?你姓谢,你就能看着天下血污横行?”
他沉默不语。
她呼一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他:“赵煊,我鄙夷你!你生前不勇敢,不敢娶自己心爱的人,死后也不敢去拯救自己的亲人,你要眼睁睁看着太子娶永怀,然后又眼睁睁看着你的母亲、你的百姓死于外族之手吗?”
“放肆!”赵煊乃十万大军统帅,天之骄子,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骂他。
他站了起来,满眼寒霜地看着她,声音冷厉得如同冰刃划过:“天下大事,岂是由你在闺阁之中,寥寥数句就能撼动的,你身为内室妇人,不该有染指朝政的心!”
“哈哈--”宁俞欢笑了起来,笑得讽刺而痛苦:“内室妇人?天下亡了的时候,死去的仅是守不住天下的男子吗?”
她笑出了眼泪,她终于明白上一世大越为何没有人救了!
“你口口声声说大越会亡--”赵煊不喜欢这般的她,犀利的嘲讽的她,冷冷地道:“若是在外边,定然会让人说你妖言惑众。”
宁俞欢停下了笑,看着他,冷冷地道:“赵煊,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嫁给你,嫁给死去了的你,我告诉你,因为我死过一次--”
“因为我看到了大越灭亡时的惨状--”
“我从血海中归来,你说我怕不怕大越亡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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