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第一次来到此处,我亲自带你参观。”

    江疑带着九荇参观将军府,每到一处,便细细说起此处发生过的故事。此处曾被用于大宴宾客,那处曾有音如举办的士兵比武比赛……偌大的将军府,每一个角落都盛满故事,经过江疑的讲述,变得格外有人情味,不再空荡冷清。

    西经荒漠昼短夜长,凉州位于西经荒漠与北冥梦泽的交界处,入夜的时间也早了许多。

    “一路风尘仆仆,尚未好好休息,你且先歇下,来日再继续参观剩下的地方。”

    江疑将九荇送到沙棠收拾出来的北苑,嘱咐了几句,便前往前厅继续处理事务。

    千里跋涉而来,此刻终于能清净地歇上一歇,九荇迫不及待地想独处,好好捋一捋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便让沙棠自行休息,自己也在床榻上躺下。

    这一路由符剔山向凉州而来,就像慢慢走进江疑的过去。他眉目间的忧虑,在接近凉州的日子里,愈发浓重。这位曾与自己相伴千年的布云仙人,还藏着多少故事呢?

    自入凉州起,见过音如那般飒爽的女将军,见过沙棠那般喜怒形于色的小姑娘,九荇反而希望自己不曾读过那许多诗文,多些肆意妄为,少些克制隐忍。面对江疑时,才不至于总是拘于师徒的身份。

    如此想着,九荇迷迷糊糊就阖上双眼,跌入梦中。

    梦里的景象,她不曾见过,却在话本里读过许多回。是荒凉的景色,亦有澎湃的热血——

    黄沙宛如天幕,狼烟直冲云霄,江疑着一身红纹玄铁战甲,手持七尺二寸雁翎枪,立于高台之上。他神情肃穆,双目清冷。

    右臂微抬,三军齐呼,响彻天际。右臂落下,三军静默,铿然肃杀。他蓦地转过头来,双目中带着杀气,复又婉转恨绝。

    九荇心下一惊,分不清这是否在梦中。

    “你是谁?”

    江疑持雁翎枪携寒气破空而来,几乎抵上九荇的心口。九荇不闪不避,呆呆站在原地,看着雁翎枪入怀,溅出几朵血花。心口一痛,眼前一黑,耳边只传来他低语的呢喃。

    “以后,我便唤你十九可好?不,我不愿你再记起过往了。”似是因为十分珍惜而犹疑,那声音又道,“荇花荷叶明人眼,犹记当年入镜湖。我将这一颗心都给你,但求你这一世繁盛长安,你就叫九荇吧。”

    九荇的心突然抽痛,倏地睁开眼,才发现房里的烛火已都点上了。她静静看着跳动的烛火,似还沉浸在梦里无法自拔,直至额上的冷汗缓缓落下,才回过神来,忽觉有些气闷。

    入夜的将军府,零星点着几盏灯笼,回廊在明暗间隐去又出现,显得难以捉摸。九荇一向不擅长辨认方向,绕过几处回廊,不知该去往何处寻江疑。走过许久,似乎又绕回原处,索性在一处庭中坐下,满心烦闷地盯着头顶的月亮。

    大概因为此地没有如江疑一般尽职的布云仙人,所以天上的云也甚少。月亮毫无遮掩,清辉洒进人间,漫天星河愈发清冷。

    “睡得不好吗?”江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九荇回头望去,眼前模糊一片,眼睫上湿哒哒一片。就像从前在符剔山的每一次迷路一样,无论多久,他总是会找到她。

    江疑还未开口问,她却心虚开口:“是夜间露水沾了眼睛……是睡得不太习惯。”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递给她一方手帕,缓缓开口:“此处荒凉,夜间湿冷,不比北冥梦泽那般气候温和,你要好生顾着身体。”

    九荇没有接话,岔开话道:“旧时读过许多思乡的诗文,无法对那些字里行间的忧愁感同身受。原以为是因为我的灵智尚未修得与人一般,如今在此处,想起符剔山,总是不自觉欣喜,复又惆怅。师父,这种感觉,便是思乡愁绪吗?”

    江疑自入凉州以来,一整日都被称作“将军”,那些在符剔山与九荇谈论诗文画作的日子似乎已经离得遥远,此刻被九荇一问,有些怔住。

    半

    晌,江疑才答道:“思乡,不仅是指怀念长大的地方,也是思念与你一同长大的人。”

    “那你……”九荇话一出口,耳根有些发烫,又重说了一遍,“那你与毕方,也是在我的‘思乡’里吗?”

    江疑嘴角轻轻勾起,盘桓于眉目间的阴翳短暂散去:“此刻我就在你身旁,不算思乡。”

    有此言,已足矣,一路而来的不安烟消云散。九荇又想起方才的梦,不禁开口问道:“师父,你从前,当真是‘着一身红纹玄铁战甲,脚踏鎏金祥云,手持七尺二寸雁翎枪’吗?”

    “那不过是说书人为了留住听客的戏言,从前的神州,远不似如今这般太平。那时,残暴的妖魔肆虐,就连许多散仙、精怪,都会吞噬同类,以求飞升。”江疑抬首望月,眸色与月色一般清冷,“我常驻于凉州,四方便有慕名来投靠的生灵。彼时的凉州城,城防远不如今日这般坚固,兵力也时时吃紧,常需血战。如今想来,那时确实艰辛,却能遇到许多赤忱的同道中人,很是有趣。至于说书人口中的那些铠甲兵刃,大抵是某一场战役来之汹汹,有什么铠甲就捡来穿,有什么兵器就捡来用,哪儿有什么讲究。”

    九荇本已沉浸在他讲述的过去中,又被最后一句话逗笑,笑着抬头看去,才发现江疑也正瞧着自己。

    江疑取过刚刚递给她的手帕,以帕裹住指尖,细细擦拭沾湿她眼睫的泪水,轻声道:“终于舍得笑了?自渡赤水以来,就鲜少见到你如此笑了。”

    九荇一愣,才反应过来江疑是在逗自己,雀跃与愧疚跃上心头。雀跃,是因他此刻一如往昔,风轻云淡里藏着恰到好处的在意,既不逾越师徒的身份,又能传递到九荇的心中。愧疚,是因自己一路以来对他的诸般揣测,本就是数百年来朝夕相伴的人,不该妄加猜测。

    夜色深深,两人相对而坐,如从前一般,漫无目的地谈论各方趣事,贪得浮生一闲。

    直至明月西落,九荇方才睡去。江疑一如往日解下披风,盖在她身上,刚想捏诀招云,才想起这是在凉州的将军府中,于是改捏诀为环抱,将九荇送至北苑。

    似与往昔无甚差别,又似乎有些东西,已差之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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