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蓬热液。

    男孩断线傀儡般委顿在地,他仍有一些力气,指尖牢牢抠在喉头,挣扎着想将豁口掐紧。

    但他已然活不成了。

    昏暗囚室中静得只能听见嗬嗬残喘,是血呛进了喉管,一盏残灯映着墙上颤抖的阴影,细瘦的肢干被光影拉长,像只垂死不甘的长腿蜘蛛。

    然而没人能分出心思怜悯,方才动手的壮汉正提着刀向囚室另一端走来,他挑剔着下一个祭刀的逃奴,肆意如挑剔猪狗。

    换作当年,这点小菜连投喂魔兽都不够。谁曾想三百年前突然横空出世个柳岐山,一人一剑打穿魔界,魔君魔将相继授首,一时人人胆寒,侥幸苟活的魔修莫不夹起尾巴做人。

    可惜世间恶念不休,重利之下自然有人与虎谋皮,多年经营下来,盘根错节,如今竟又隐隐成了气候。

    此处花楼,正是魔修用于收拢童男童女的幌子。

    眼下正是拿逃奴立规矩的时候,穆老三嗤笑一声颠了颠长刀,决定先杀了那个挡在最前头的小崽子。看着倒是个好皮囊,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当真有魄力,溅了一身血也不声不响的。

    “小崽子,”也许是今日见够了血,穆老三难得有兴致开口,“你是个硬骨头,允许你自己挑个死法。”

    被点名的顾昭缓慢眨了眨眼。

    他将将来得及侧过脸去,此时血珠将坠未坠地勾连在眼前,无端染出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此时回过神,只觉手腕被身后的少年攥得生疼。

    “你别过去!”

    只这短短几日,足以将富贵乡的小少爷摔落凡间,郑天河死死攥紧同伴,他已经想不起当初为什么要选择离家出走,和现下的惨境相比,爹爹的板子算得了什么。

    可惜世上从未有机会后悔。

    “你选我吧,”他哑着颤抖的嗓子,“是我撺掇他们逃跑的。”

    穆老三咧嘴笑了。

    “郑少爷说笑了,小人还等着您家里的赎金呢。”

    半大少年能有什么力气,魔修一探身就拽了过来,抬脚将郑天河踹了个仰倒。

    “不过您也不必着急,等拿了赎金,黄泉路上照样赶个趟。”

    穆老三只管拖着人向前走,顾昭仍是垂着头,不经意间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属于濒死之人的眼睛。

    男孩的瞳孔已经涣散如墨色,他死死盯住顾昭,扭动着试图抬起手。

    穆老三掼起顾昭摔在案上,右手拔刀。

    少年眼中只剩下灯影摇曳的天花板。

    耳畔有谁爆发出凄厉嚎叫,但他的心神完全被天花板上的阴影吸去,那只长腿蜘蛛终于蹬踹了最后一下,颤抖着收缩成一团古怪的黑团。

    顾昭几乎忘了呼吸。

    他要死了么?

    不——

    他脑中默念着昨晚偷偷背下的口诀,不,他不会死。

    只要做出那个选择,只要将那句祭辞念出,以将死之人的血,以七个以上枉死者的灵魂,以在场诸人的性命,便可献祭唤醒魔神。

    而作为仪式发起者的顾昭,反而能因此得到眷顾,获得神赐。

    这本是魔修用来进阶的法子,被趁乱搜索金银的顾昭摸了个正着,他此前从未接触过修行,却在看到功法的瞬间生出明悟,仿佛只要他愿意,世间便没有他读不通的功法。

    但郑小少爷是无辜的,有个声音说。

    无辜又怎样!

    他心中燃起黑色火焰。

    难道他就生来有罪?难道他就天生命贱,注定要为人猪狗,随意宰杀?!

    他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花奴,只某一日被王府供奉的老道看了眼正脸,就要被捉去。就算顾昭天生无父无母,到底也听闻过过去被掳走的是什么下场,他拼了条命跳进河里游出来,在追杀与恶意中摸爬打滚了半年。

    要怪只能怪这世道不让他活——既然不让他活,那就谁也别活!

    他听到了刀刃出鞘的嗡鸣。

    顾昭瞳孔一缩,张口就要喊出祭辞。

    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突然冲入耳中。

    顾昭从未有过这样耳目清明的时候,电光火石间蜷身一缩,将将躲过剁下的刀锋。

    “嚎你娘的丧!”

    来人一脚将门踹开:“穆老三,给老娘把刀放下!”

    顾昭咳得快要背过气去,老鸨咚咚咚地冲过来,掐着他的脸好一番打量,这才松了口气。

    “得了,这也算教训过了!”老鸨扫了圈暗室,被血腥味熏得皱眉,“格老子的,这都是白花花的银钱,你杀起来倒是不心疼!”

    王法她是不管,只是谁料到今日来了个煞星,非要什么未经人事的鲜嫩少年,威胁着不给就砸店。

    眼下楼内守卫不足,她不敢与修士冲突,好在到底拦下两个,也能送上去糊弄糊弄。

    郑天河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抱住顾昭往后拖,被老鸨拎着领子抡圆了巴掌给了一下。

    “嚎个屁!”一巴掌扇下去老鸨又紧张起来,这细皮嫩肉肿得太快,也不知一会儿看不看得出来,“把脸洗了!换上好衣服上去伺候着。”

    楼上又传来一阵咚咚乱响,老鸨低声骂了两句,一手一个掐着手腕,小鸡崽子一般拖着小少年拎上楼去。

    直到站在雅间门口,郑天河脑子仍是懵的。

    他换了衣服,血迹也简单搓洗去了,脸上敷了层脂粉,巴掌印仍然灼灼发烫。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客人,”他小声嘀咕着,“能把老鸨吓成这样得是什么凶神夜叉,诶,顾昭,你说呢?”

    刚捡了条命,现在又心大到碎嘴起来,顾昭对郑小少爷简直无话可说,他捏紧了袖中的迷药,抿着唇在心中计划。

    “给您赔不是了,这不就拾掇来了,您慢用,一定让您尽兴。”

    老鸨躬身退出来,一巴掌将两人推进去:“给我伺候好了,仔细你的皮!”

    “小爷我艹你大爷的!”郑天河被推了个踉跄,骂出声才想起房里还有个凶神,捂着嘴慌慌抬头。

    却见这客人不是夜叉也不是恶鬼,看样貌不过是个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倚在窗前的软塌上,抬眼看来眉目风流,煌煌似姑射仙人。

    她打量这两小少年,一挑眉笑起来。

    “怎么,不是夜叉很让你失望了?”

    郑天河这才注意到她案上的一柄乌黑短刀,灵光内敛,一看就是修士所有。

    对于修士而言,凡人的轻声细语与大声嚷嚷无疑,想通这一点,他只觉层层冷汗冒出脊背。

    两个小少年,一个口无遮拦又怂又莽,一个敛眉低目满腹坏水。

    扫视到顾昭袖中的迷药,钟妙几乎要大笑出声,这可不就是师兄惯爱写的“没头脑与不高兴”组合,也不知这一对活宝是怎么沦落到花楼。

    吓唬得小孩子一身冷汗,钟妙倒是半点也不知羞,摸着下巴决定把另一个也吓一吓。

    “怎么,原来我竟丑到这样地步,”她笑,“小孩,你怎么低了头不看我?”

    顾昭正满心惶惶,在他看来,修士都是群冠冕堂皇的败类。

    迷药对修士毫无用处,用上魔修功法更是找死,如今一盘死局不知如何是好,猛然间被点名,只好装出副伏低做小的面色匆忙抬头。

    “我不好看吗?”客人笑问。

    “好,好看的。”顾昭呐呐。

    如何会不好看?

    他自小在底层间摸爬滚打,所见皆是疲惫怨憎的灰暗面孔,突然有这样一张明艳笑脸朝他望来,却像是盘古开天地般轰然在世界中劈出条通天豁口,一时间连自己的舌头都忘了。

    钟妙洋洋得意地小小哼了一声,她向来坚信自己的美貌如真理不可动摇,但得到漂亮孩子的赞美总比寻常要开心得多。她撑着下巴招招手:“那你过来,站那么远做什么。”

    顾昭捏紧袖中迷药,对刚刚晃了神的自己唾弃一口。人面兽心的你见了少么,他心中暗道,不过神色可亲,一会儿也不知能不能哄了她将我等放出去。

    这样想着,溃不成军的神识缓缓又安定下来。

    钟妙看着小少年脸色变来变去,哪里还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一时间恶趣味又冒出来,伸手拉了少年就往自己怀里带。

    “你这样的可人儿,想要什么我不给你拿来,”她故意装出一副游戏人间的浪荡样子,“来,亲我一口,跟我说说你叫什么?”

    顾昭脑子里嗡得一声,只觉被拉住的手腕烫得烧起来。

    他从未和哪个女性靠得这样近,一股香气直往他脑子里钻,分不出是什么花香粉香,方才聚起的镇定又被冲了个稀碎。

    却不料钟妙压低声问他:“这楼里,像你俩这样被拐来的孩子还有吗?”

    顾昭被问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钟妙面上仍是一副万事不过心的表情:“这楼里有魔修我不便探查,你只说有或没有,他听不见。”

    郑天河犹豫着想上前搭救小伙伴,顾昭摇摇手制止他:“你用了隔音结界?”

    “聪明,”钟妙朝郑天河抛去个媚眼,把傻孩子吓得一哆嗦,“万事有我,那魔修活不过今日。”

    顾昭定定看了她一眼,垂下头去。

    “没有了,”他低声说,“我们是最后两个。”

    钟妙点点头,抬手招郑天河过来。

    傻孩子哆哆嗦嗦以为自己清白不保,正琢磨着哪个姿势比较体面,一件斗篷兜头罩下将两个少年裹在里头。

    钟妙笑嘻嘻使了个巧劲将俩孩子捆好,一对虎牙尖尖耀武扬威地龇在外头。

    “小孩,你可见过放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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