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倒还真仔细想了,他出生低微,王府又禁令严苛,以至他长了这样大,连西市里放来与民同乐的烟花也未看过。

    他摇摇头,看上去又乖又可怜,钟妙一分的怜惜有了三分,打个响指将斗篷捆紧了拎在手里,拍拍小少年的头。

    “不怕,一会儿让你看个大的。”

    顾昭还未从这难得的安抚动作中回神,脚下一轻,竟是被拎了起来。

    两个半大少年在她手里轻得像片叶子,钟妙单手抱着斗篷团子,脚尖一点激射而出,一转眼就出了花楼。

    呼呼风声嚎得令人心慌,钟妙掖紧了斗篷,确保接下来少儿不宜的部分不会叫两个孩子看去分毫,反手抽出背后长剑。

    “今日又要麻烦你了,长空,”她挽了个剑花,“回去定然将你好好洗刷干净。”

    剑身嗡鸣,钟妙纵身而下,如白龙入水。

    钟妙何人?

    钟山有女,其名钟妙。

    十年筑基,百年成丹,一朝横空出世,直把名门大派的一干少年天才打得抱头鼠窜。也不知钟山是何等风水宝地,竟养出这等霸道剑修。

    不是没有动肮脏心思的,却连钟山山脚都不得接近。直到她一人一剑赢了摘星大会,叮叮当敲了玉石华表,这才叫人晓得师承。得见者无不摇头叹气,只道剑疯子又养出个小疯子来统治剑道,一时间人人闻风丧胆。

    距今已二百年。

    这些传闻,穆老三是统统不知道的。

    他只晓得今日怕是来了个硬点子。

    魔界的女修他见过几个,要么使的媚术,要么使的毒药,无一不是软绵绵香喷喷。他能讲出一筐子蛇蝎美人的咸湿笑话,此时却被连连击打得握不住刀。

    不仅握不住,刀身上缠绕的怨气也层层散去。这本是他最引以为豪的阴狠秘术,以数千冤魂练成,纵然是名门正派的修士,伤口沾上一丝鬼气也得费上好一番力气——这便是他能屡屡逃脱追捕的缘由了,修士有几个当真把凡人放在眼里,多半还是驱逐鬼气保全道心要紧。只要趁这一晃神逃出去,换个地界照样自在快活。

    但今日怕是好不了了。

    穆老三心头突地冒出这念头,一晃神就被欺上前来,肩上狠狠挨了一剑,手臂一麻,刀就飞了出去。

    他转身欲逃,钟妙哪里会给他机会,手腕翻转射出几道寒光,就将人死死钉在地上。

    年轻剑修飘然落地,肩上仍扛着那团厚重斗篷,脚下却轻得有如鸿毛。她挽了个漂亮剑花甩去血迹,反手向斗篷拍上静音符,笑眯眯地蹲下身来。

    “很好,现在咱们来好好聊聊。”

    魔修惯常出不了什么坚贞不屈的角色,钟妙的手段还没使上一半,穆老三就哆哆嗦嗦地招了个干净。

    也不是什么新鲜事,钟妙行走世间多年,对诸多阴私早有所耳闻,多半是某些人寿数尽了又不甘心,非要赖在世上做个该死不死的老妖怪。至于达成目的的手段,无非是性命灵魂或二者兼有。

    要钟妙说来,人人都是天生地养的,该死的就去死好了,拖着无关的人算什么本事。只可惜世间惯会人为三六九等,不光物件要分出个优良差,连人也要细细分出上下流。于是当强者贪得无厌,弱者便要用自己的命去填。

    往常她每十年便来巡视一遭,只这次意外困在秘境,才误了时辰,叫这起子小人得了便宜。

    “每月一人?你们教主怕是真离死不远了吧,”钟妙冷笑,“倘若他真如你所说神机妙算,现在就该知道自己早早抹了脖子,免得叫我抓住连灰也扬了,那才叫投胎无门。”

    穆老三早被打得进气多出气少,哪里吃得住她这么一吓,眼一翻索性昏了过去。

    钟妙正被一股邪火烧得肝疼,她此生最是嫉恶如仇,看穆老三那张涕泗横流的脸怎么也不顺眼,索性一剑砍了,搜刮完财物就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她做这套时的手法极为熟练,一低头见了自己衣袍上的血迹,心中又烦躁起来。但她好歹记得自己背上还裹着两个小孩,空出只手揉了揉脸放松肌肉,硬是端出知心大姐姐的派头来。

    想起一开始关于烟花的承诺,钟妙抱着斗篷纵身跃上树梢。

    郑天河吓得几乎撅过去。

    要郑小少爷说,这些天他的经历也委实丰富多彩了些,先是被人绑架几近要死,好容易峰回路转,又担心起了自己的清白,结果不知怎么着,倒被人救了出来。

    救是救了出来,只是方才那乒乒乓乓一团打斗,钟妙又惯是个喜欢大开大合的,她是打得爽快,被搁在肩上的两个小少年颠簸得苦不堪言。

    钟妙看出些埋怨,但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哄孩子的义务,拍拍袍子坐在树桠,等俩人缓过神来,便开口问道:“你们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郑天河马上精神起来。

    “我想回家!”他并不等钟妙拒绝,急急又补上一句,“我是河西郑家的二公子,如您送我回府,郑家必铭记您的大恩!”

    钟妙摇头:“我并不建议你直接回家,你被运来的途中定然不止经一道手,今日我杀了这魔修,日后难免会有藏在暗处的找来寻仇。”

    “但……”

    “如果你愿意,我可为你寻一去处落脚,如此修炼些时日,再出门也好自保。”

    修仙!郑天河以前也见过些修道中人,那是皇室都奉为上宾的仙人。他心中一动:“当然是愿意的!只是不知要修炼几年?”

    钟妙回想起自己揍过的那些名门子弟:“十年?或者二十年?修真无岁月,我也并不确定。”

    钟妙说得已是相当乐观,事实上倘若根骨不行,在宗门老死也未能筑基的大有人在,郑天河的神色却瞬间黯淡了。

    “谢过仙长好意,只十年二十年对凡人实在太长,”他眼中挣扎不过片刻,“天河尚有父母,不忍离家。”

    郑天河拒绝得果断,又偷偷窥视着怕冒犯了仙人。钟妙却并不很在意,反为这果断对他高看一二。

    钟妙伸手摸出柄袖珍小剑递给他:“你有决断便好,回家后将这小剑暗中埋于大门基座下,全府须闭门三日不得外出。”

    郑天河欢天喜地地接了,紧紧揣在怀里,笑得快咧到耳后根去。钟妙嫌他伤眼,转头看向顾昭:“那么,你有什么想法。”

    顾昭怔怔看着她。

    他原以为这修士会将自己掳回去,毕竟之前那老道就是这德行,但见她轻松就答应了放郑天河回家,想来并不缺什么童男童女。

    话虽如此,顾昭心下犹豫一二,仍是不敢轻信。

    他打小在王府做工,大了又一路逃亡,命运从来由不得他,郑小少爷能理直气壮要回家,而他只是蓬被风吹弄的野草,以至终于有人问问他的意愿,他却找不出一条像样的选项。

    白衣剑修温和地注视着他。

    顾昭嘴唇开合几次,最终只是垂了眼低声道:“小子并无什么别的去处,也不愿叨扰贵府清净,如您方便,随便找个城镇将小子放下就是。”

    钟妙点点头,同样伸手掏了样东西出来,看上去像是枚什么动物的牙,用黄绒绳吊着。

    顾昭知道这是能保命的东西,犹豫片刻还是戴在了颈上。冰凉兽牙触体生温,激得他小小一哆嗦。

    见两人都已选好去处,钟妙拍拍手:“很好,如此一来,只差一件事便可了结。”

    她在两人的注视中并指一挥,凭空风声起。

    起初不过一枚秋叶坠落,转瞬间却卷云摧雪般向前涌去,丛丛树冠被拉出一道极长的呼啸,眨眼便击中了花楼。

    灵力与魔力的撕扯不过片刻,一声极沉的闷响溯着大地传来,花楼层层崩裂,法阵摧毁引发大火,各色流光撞击在灵力织就的大网,一时间赤橙黄绿好不热闹,直叫两个孩子看呆了眼。

    年轻剑修仍懒洋洋倚在树上,仿佛方才这惊天一指不过是随手挥去眼前的飞虫。

    不错,她心中暗爽,这才是小孩看到修士的正常反应,方才一个个喊着不修仙的真是无趣透了。

    钟妙在放焰火一途上颇有些造诣,见俩小孩爱看,索性又搓了几个诀。

    红的凤凰,金的飞龙,绿的孔雀一招摇,后头缀条银鲤。她放得愉快,眉眼弯弯,嘴上念着:“怎么样,是不是从未见过,各位看得满意,不如……”

    钟妙轻笑一声回过神来:“不如就此启程?时候也不早了。”

    河西郑家并不难找,向东市一问,远远就能见着府邸繁复的屋檐。钟妙无意在人前现身,望见郑天河平安进门便转身离开。

    安置顾昭倒费了点力气,小孩看上去闷声不响,实则倔得要命,不知怎的对修士似乎很是反感,对钟妙说的话半点不信,收银钱时倒是利落。

    狡黠多疑,又很分得清利害,叫钟妙想起草原上的小狼崽子。

    待顾昭也安全抵达人烟密集的村庄,天色已晚。钟妙藏在树丛间尾随了一路,起身时只觉浑身骨头都僵了,需得好好打一场才能松快松快。

    剑修抬头观了观天色,所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此时去找人麻烦,正正合适。她掏出个漆黑的乾坤袋伸手摸索,没多时抽出根骨钉。

    这可不就碰巧了。

    钟妙挑眉一笑,纵身向西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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