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倒是别致,钟妙提起兴致抬眼望去,瞬间瞳孔紧缩。
那笼中之物不是其它,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
不知她中了什么手段,竟毫无知觉地昏睡在笼中,直到主持人吹响哨子,这才摇摇晃晃站起来。
女孩眼中毫无神采,看着如同玻璃一般,四肢的关节也极为僵硬,不像是行走的人躯,倒像是被人牵着丝线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的傀儡娃娃。
钟妙霍然起身前行几步。
她正想冒险放出神识探查,却听身后侍女低声道:“请您稍待片刻,真君实在不必暴露身份。”
钟妙回头看去,顾昭早在侍女靠近时便拔剑架她肩上,那侍女面色不变神情恭敬:“台上那个已经失了魂魄只剩躯壳,没有搭救的价值了”
钟妙眉心紧皱,主持人正高声喊道:“想必诸位大人知道!这便是咱们上一次的压轴拍品……”
“是金蝉,吞食魂魄而不伤躯壳,制作便于夺舍的空壳。”侍女解释。
“想必有许多大人已经实验过了功效,那么请诸位见一见今日的主角……”
骨生花,物如其名。
敲骨吸髓补给自身,直到成熟破体而出。
钟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当感谢拍卖场的物尽其用,至少这样,那女孩早已在这种可怖的痛苦前死去
主持人含笑道:“诸位大人可见,这临水照花的美景可实在难得。”
场下传来赞叹声。
花枝从七窍中缠绕伸出,花色猩红花型饱满,倒影于潺潺血水中,如果忽略它的花泥是一个活生生的凡人,那场面或许确实能称得上一句美艳。
钟妙无法忽略。
为什么?她时常会想,为什么修士能这样理所当然地将自己从凡人中剥出,像是自信能永远站在甲板上不触碰死亡的浪涛?
钟妙听闻过这种以人为花肥的把戏,这东西原是魔修研究出来的,原理也很简单,不过是一次性灌入大量灵气强行催生花种。
只是魔修舍不得灵石,更舍不得拿好料子雕花盆,干脆抓了还未入道的凡人当底子,看着还颇具魔修特色。
但凡人的灵气如何与修士相比?
倘若某天有人不满足于凡人的灵气,想催生更美的花,将目光投向修士呢?
大宗门弟子不敢碰,那就从小宗门下手,若小宗门也不能得手,那就捕捉散修,实在不行就抓了有灵根的孩子从小养,说不定还能博一个赤子天然的噱头。
钟妙几乎想要大笑出声。
看啊!看这个世道!
接下来已没有必要再看,钟妙压下情绪,问道:“既然你告诉本君这样多,不妨再说说你们的目的?”
“容禀真君,我们此行目的与真君所愿并无区别,请真君稍安勿躁。”
那侍女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块令牌。
“想必真君听闻过我们,烦请真君暂用此物伪装一二。”
钟妙认识那个标识。
状如火焰,背生双翼,是“蜉蝣”的令牌。
钟妙知道郑天河是如何举家迁入中州后特意询问过他,据他所说,那队接他们离开的车队内部便挂着这个标识。
而钟妙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不应当出现在此时此地,她必须保持住暧昧的站位才能混迹中州高层暗中调查。
令牌入手便化为铁水流动着覆盖在她面具上,这样即使后续有人去查,也只能查到蜉蝣身上。
一个帮助凡人逃难的中州情报组织,她心中哂笑,一个正准备大开杀戒的正道栋梁,实在再合适不过。
剩下的就不是能给徒弟看的场合了,钟妙直接将他塞进芥子。
侍女上前一步平举双手,十指于空中轻轻拨动,如一位琴师拨动她心爱的伙伴。
“轰!”
一阵巨响,拍卖场的墙壁竟早已被蜉蝣嵌入机关,此时多点引爆,巨大声浪于场内炸开。
穹顶开始坍塌,人群四散而逃,场内守卫已气势汹汹向此处袭来。
侍女微微倾身,向钟妙做了个请的动作。
钟妙注视她片刻,低声道:“你也保重。”
旋即一跃而下。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蜉蝣的动机,但她别无选择。
虽然钟妙号称年轻一代最强剑修,但人力总有尽时,而丹阳城经营百年。
就算她能杀穿围困,可还有群孩子要救。
钟妙自己看轻生死,却不能叫徒弟与可能还活着的孩子们折在此处。
对于剑修来说,杀人实在是很不需要思考的一件事。
钟妙第一次下山时还会耐心听一听敌人喊话,第一句通常是——
“大胆狂徒!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竟敢来此撒野!”
但当她瞬息间杀掉数人后,敌人便会改口说——
“这位好汉!咱们实在不必产生冲突,您想要什么都可以提!”
而当她踏着残肢走到他面前时,敌人往往会说——
“你敢伤我?!你可知我身后是谁?住手!住手!!”
为一己私欲向无辜者挥刀时,他们为什么不住手呢?
修得筑基大圆满后,修士需找到道心才能进阶金丹。
少年天才的不便之处就在于此,钟妙到达这一步的时候还太年轻了。
她不过才下山走了几趟,一颗道心与长空剑一般,都是崭新的、明亮的,闪烁着一尘不染的天真。
所以才会这样轻易就发誓要将此道贯彻一生。
钟妙挥剑将守卫小头目斩落,百无聊赖地转了转手腕。
她每次进入这种场合都会换一柄剑使,虽然也不错,到底比不得长空顺手。
啊,她记起来了。
筑基大圆满的那天,她跳上桌,在师兄的怒视中握拳大喊——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我要叫天下再无不公!我要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钟妙轻轻一笑,转头看向剩下的守卫。
她的剑光很冷,她的目光更冷。
方才围困她的足有百余人,而她只是闲庭漫步般向前走去,每一步便有十数人倒下。
丹阳城给的报酬再丰厚也需有命才能享,剩下的守卫虽然口中呼喝得厉害,但数息后仍是站在原地,你推我我推你,竟无一人敢上前。
钟妙在他们眼中看到了恐惧。
永远不要让猛兽嗅到恐惧。
她掏出张帕子细细将剑柄擦干,这柄剑是新得的,一时忘了刻避水符,此时握在手中已经有些打滑。
钟妙收拾好剑,见他们仍是还未动作,又单手将方才打斗中有些散了的乱发向后抓去扎紧。
“从前我或许是会有些话想问的,”她轻声道,“但是不,不重要了。”
钟妙是个少年天才。
她有许多少年天才的缺点,比如过分天真,总相信世间尚有公道,倘若公道来得太迟,她便要亲自做这个公道。
比如过分虚荣,旁人赞她战无不胜,她总自负点头。
但不是的,她失败过很多次,输给过很多东西,只是她仍坚信自己是个无所不能的正道栋梁。
那就足够了。
下一瞬,她仗剑跃入人群,如一叶轻舟撞向巨浪。
丹阳城在这一日迎来从未想过的巨大打击。
先是拍卖场被人从中炸开。
震动,碎裂,坍塌。
接着突然冒出个凶悍无匹的剑修当众发难。
驻场守卫修为最次的也有筑基后期,可就算是金丹修士在此人剑下也走不过十招。
不是没人怀疑过据说也在中州的钟妙,但少山君这等风光霁月的人物怎么会来丹阳城,何况这柄剑也不是长空。
剑修都是群抱着本命剑喊道侣的呆子,年轻一代最强的剑修想必更是如此。
随着守卫数量锐减,侥幸逃脱的执事们赶忙逃向后台试图启动困阵,却不料阵纹早已被什么东西挠坏。且这阵纹破坏得极为精巧,直到他们输入灵力的瞬间才将将崩裂,将众人炸了个措手不及。
拍卖场主事人还来不及清算此次损失的人力物力,就发现一道浓烟从库房中升起。
那是拍卖场最紧要所在!
他们这次拿到的骨生花种子全在其中还未来得及转移!
主事人颤抖着双手,心痛得滴血。
他很快就不必头痛了
因为一道寒光袭来,正好将根源斩落。
修行到元婴阶段早已不怕世间水火,她是耐心而精细的猎手,藏身火中如漫步丛林。
直到场内再没有第二个站立的人。
钟妙垂下剑,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转身向外走去。
这场火烧了许久。
钟妙抱臂站在高处冷眼注视着火场,蜉蝣正在底下匆匆运送昏睡的孩童,她只是略略一看就知情况不好。
除了方才与顾昭交流如何破坏阵法时,钟妙就再未说过话。她面色冷肃一身杀气,看着像座坚硬的阿修罗雕像。
顾昭却觉得她在难过。
他见惯了奴仆因主子的一句玩笑死去,因此并不能产生什么触动。只能绞尽脑汁想想师父平日里说过的话,试图哄她开心。
“不要难过,师父,”顾昭头一回发现自己竟是这样笨嘴拙舌,“师父您知道的,只要坚持下去世道总会好起来,每做一分就有一分的意义……”
“我不知道。”
顾昭悚然噤声。
钟妙低哑一笑,却像是咀嚼着谁的血肉。
“我不知道,但那又如何?”
一颗水珠摇晃片刻,终于不堪重负地砸落尘中。
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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