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万兽宗,钟妙整个人都快乐得往外冒花。
她果然对万兽宗很熟,连哪位师姐尤其好说话都一清二楚,没费什么力气就将三人送入宗门,随意叮嘱几句就抛开手进货去了。
数百年没什么像样的战事,万兽宗对弟子的培养也逐渐从训练战兽改为了发展放牧,其中以灵鹿闻名中州,钟妙尤好这一口。
将身上的储物袋都装满,眼看着天色渐晚,钟妙闭目感应片刻,顺着小道翻墙进了新生院。
顾昭正收拾着房间就听窗户被人用石子砸得叮叮响,推窗一望,钟妙正站在楼下朝他打眼色。
‘跳下来!’她比着口型,‘咱们偷偷地去玩!’
顾昭有时候真弄不懂到底谁的年纪更大一些。
他前些日子刚接到妙音坊坊主的通讯,陆和铃和颜悦色问了他几句修行上的事,剩下全是关于钟妙。
别让她酗酒,若是已经喝了就快些把她带回去,倘若带不回去第一时间就要画下静音结界并迅速联系陆和铃或周旭。
具体原因并没有告诉他,顾昭知道这是坊主有心在他面前为自家好友保全颜面,但……
就像是他们共同藏起了钟妙的某一个碎片。
而顾昭是【钟妙】最狂热的收藏家。
无论是哪一面,无论是强如天神还是顽若幼童,他都渴望拓印藏进心里。
顾昭神色如常回过头同郑天河扯了几句瞎话,他这些年在育贤堂越发有了大师兄的气势,讲起瞎话来也顶着一张仁义礼信的脸,没费什么力气就糊弄过去推开窗跳了下来。
钟妙笑盈盈地拉了他就跑。
万兽宗立足十万大山外围,放眼望去如同淹没在林海深处,他们在树梢间纵身奔跑,同惊起的鸟雀一道乘风而行。
钟妙不时回头确认顾昭是否跟上,有时又故意拉远了距离像是要试试他的能耐。
他们到达一处山顶。
拨开藤蔓向上走去,就见树木围绕中有一处平坦草地。
同在这里生活的所有动物一般,钟妙认认真真用抓痕圈出了自己的地盘,她神识一扫,没在地盘上发现第二只猛兽的气味,相当满意。
熟门熟路找到往日爱躺的凹陷,钟妙打了个响指燃起篝火,从储物袋中拎出块鹿腿,就这么双眼亮晶晶地盯着自家徒弟。
顾昭已经习惯了师父的脑回路——不是喊他来做厨子,难道是喊他来看星星么?他摇头笑笑,接过鹿腿持刀料理起来。
钟妙向后一躺倚着树桩掏出酒壶,刚灌下一口舒舒服服长叹一声,就见顾昭露出欲言又止的微妙表情。
她警惕向怀中一藏:“不行哦,你年纪小,这种酒你喝不得。”
顾昭斟酌道:“我不喝酒,只是师父倘若孤身在外,还是少饮一些为妙。”
钟妙狐疑地眯起眼睛:“咦?你往日不会这么说,让我想想……你陆姨同你说了什么?”
顾昭知道瞒不过她:“陆坊主只是担心师父。”
钟妙盯着他:“是吗?还有呢?”
“还有让我拦着些叫师父少喝,”顾昭道,“师父若是实在爱喝也无妨,只是身边还是留着人比较好。”
钟妙哼哼一声:“都说了就这么一回,她也太操心了。嗯?怎么从前她爱管着我,如今收了徒弟,你也爱管着我?”
她的语气并不严肃,顾昭知道她只是嘴上抱怨。
从前他总怕惹了师父不快,现在却爱上看她无奈的表情,顾昭知道自己不过是仗着徒弟的身份,心中却无法自制地窃喜。
钟妙又懒洋洋喝了几口,拿出块刻了传送阵的盘子抱在胸口,另一块放在顾昭手边——这是她唯一会的阵法,为了偷懒硬生生逼出来的。
一开始用来在宿舍里传送东西,现在用来传送烤熟了的鹿肉,吃到开心处恨不得变出兽型在草地上打两个滚。
又过了片刻,天色彻底黑了。
十万大山少有人烟,此时弟子们也多半回了宗门,夜色中唯有鸟雀低鸣,仰头望去能见星辰如海。
钟妙吃饱了就犯懒,此时倚在树上抱着酒葫芦,微合着眼。
她以前念书时总爱来这。
两百多年前,钟妙还是个刚下山的野丫头。
中州地大,她无亲无友,唯有手中剑与一腔孤勇。不过是听了两个散修议论剑尊重伤如何如何,就咬着牙要打上摘星大会魁首,将师父的名字刻在华表最顶端。
进了育贤堂事情也没有好起来。
有些人怕她,有些人瞧不上她,正清宗出身的弟子尤爱找她麻烦。钟妙没学过怎么人情往来,但拳头能教会其他人一些最原始的道理。
然后她开始偷偷翘课。
混在散修里吃过亏,也在丹阳城买过教训,她藏身人群中到处游荡,直到某一次重伤得连人形都维持不住,变成只小猫倒在山下被人抱了回去。
从此心气不顺就来万兽宗,心里高兴也来万兽宗,反正这里的姐姐们都心肠极好,只要她喵喵几声什么好吃的都拿了喂她。
可惜少年时光过得太快,混吃混喝的美好日子也就那么几年,再往后钟妙从育贤堂毕业,偷偷留了袋灵石就奔赴天下苍生而去,从此一晃两百年。
两百年可真长啊。
钟妙发了会儿呆又有些想喝了,她将酒壶颠倒过来,竟是一滴也倒不出,满满一壶不知何时叫她喝了个干净。
钟妙心虚一瞬,试图将酒壶悄悄藏起来,但她已经喝得半醉,动作自然远不如平时灵活,一不小心还将瓶盖弹了出去,骨碌碌滚到顾昭脚下。
对上徒弟目光的瞬间,她是真的想干脆醉死过去算了。
顾昭俯身捡起瓶盖缓缓走来。
钟妙往日总是一副战无不胜的样子,仿佛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刃,纵使站在那儿平平一眼望来,也叫人心生凛然不敢冒犯。
但此时她酒气上脸双颊绯红,一双眼睛也浸了水色,几缕发丝蹭散了糊在耳边,加之喝得半醉,看着倒是又乖又呆。
顾昭悄悄捻了捻手指,只觉得心里也痒了起来。
他蹲下身将瓶盖还给钟妙。
钟妙接过瓶盖正眯着眼试图对准瓶口,就听顾昭说:“师父总说自己只喝醉过一次,我看今天也怕是不轻。”
钟妙不乐意了:“那能一样吗?这个和那些酒是不一样的。”
顾昭听着她开口都有些含糊,知道她已经不大清醒。
钟妙自己为人坦荡,自然也欣赏的是正人君子那一类。顾昭这些年一直努力学着与师父更像一些,听他们赞赏“君子端方”“心性上佳”,但他心里清楚,这是不一样的。
君子会知道进退守礼,他却只想趁人之危靠得更近一些。
顾昭柔软了声音哄道:“是哪里不一样?师父教教我好不好?”
钟妙笑嘻嘻伸手沾了酒液在指尖,炫耀道:“不懂了吧!这可是断肠花所酿酒液,一般人哪怕是沾了一滴也要昏死过去,只有为师能喝这么多!”
顾昭心中一跳。
他压下情绪继续问道:“那师父为什么要喝这种东西?寻常的酒不好喝吗?”
“啊呀!还不是和铃他们总是说我!”她醉了的时候抱怨都像是撒娇,“说我喝醉就爱找人麻烦,其实也就是闹了那么一次!只好麻烦楚青给我酿了这个,至少,”她小小打了声嗝,低声道,“至少不会那么爱动。”
顾昭靠得更近了些。
“那一次是什么时候?师父能告诉我么?”
他也压低了声音,低得像在诱哄。
是什么时候呢?
钟妙仰望着星辰,旧日的火光在她眼中燃烧。
那是她年少时的一桩旧事。
钟妙少年成名自负天才,性情狂傲刚直,向来不屑与人做表面情谊,遇上喜欢的就上前交往,遇到看不惯的直接拔剑就干。
不少人看她不惯,但钟妙出了名的能打,因此只把这些人当作蚊虫一般驱赶,从不放在心上。
直到那一次。
直到那一日。
她意外救了个孩子。
很小的一个孩子,缩在她怀中发抖。
几个小宗族弟子抓个凡人孩子取乐,这种事每日都在中州大陆发生,只是正巧叫钟妙撞见。
她不懂什么仙凡有别,强行抢了将人带走。
钟妙当时并不通医术,加之剑修向来穷得过分,她自己受了伤从来都是硬抗,哪里会有能给凡人用的药。
她去得又太迟,那孩子已经被吊得太久,就算钟妙想方设法向她体内输入灵气,也只能勉强延缓溃烂的速度。
钟妙第一次学会与人说软话,但已经太迟了。
她抱着那个孩子像是抱着一团将要熄灭的火焰,在漫长的,仿佛见不到尽头的黑夜中奔跑。
她终于找到一家愿意接治的医馆,但已经太迟了。
等她从力竭的昏迷中醒来,就听人说那孩子无法接受自己截断的双臂,已经跳崖死了。
钟妙喝了个烂醉,一人一剑打上山门将那几个弟子拖出来当众超度。
她从漫长的回忆中浮出,就见小徒弟望着自己不说话。
“脸色怎么这样难看?”钟妙揉揉鼻子又笑了出来,“要不要师父抱抱?”
钟妙勉强直起身,一把将徒弟捞进怀里,用力拍了拍。
“不要害怕,”她说,“不要害怕,因为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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