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

    聂王君面色铁青,目光如冰紧锁手中的奏折,这是多位大臣联名参大司马孟准之子孟豹的折子。

    孟豹夺□□女不成,直接屠门灭口——一家五口,就因孟豹的一己私欲就这么没了!王城之中,如此张狂,再想到他往日的种种,聂王君恨不得立刻将其千刀万剐。

    “影卫。”

    这两个字几是从牙缝中迸出,生硬而冰冷。

    大殿空荡荡的,除聂王君、尹大监主仆,不见第三人。殿内各物,或长或短的影子如鬼如魅狰狞可怖,却外又格外得静寂。

    须臾,金龙环绕的柱子下大片黑黝黝的暗影里,走出一团黑影。

    与其说走出,不如说裂出,冒出,或是其他,但这里只能用走字,因为看清其轮廓后,可以断定那是一个人——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黑衣黑袍,黑巾覆面,仅露出一双没有温度的眸子。

    他立在那儿,即没有走近,也没有说话。

    他在等,在等他的主子发号施令。

    “罢了。”

    聂王君突然改变了主意,朝黑衣人挥了挥手。只见黑衣人一声不吭地往后退去,倏地又消失在大殿的暗影里,仿佛从不曾出现过。

    良久,聂王君的眉头舒展开来,连同着嘴角扬了扬:自掘坟墓!

    尹大监应声抬起眼帘,又极快地垂下。他所在的角落虽远不近,却足以看清折子上的内容,但他从不越矩。

    就如方才,黑衣人从出现到消失,他连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好似那一切与其无关。

    “去蘅芜苑。”

    聂王君边说边立了起来,同时将手上的折子塞进如山的奏折堆里。

    “老奴这就去传御辇?”

    经过御案的一刹那,尹大监飞快地瞥了眼奏折堆里的那道折子,浑浊的老眼中一抹精光稍闪即逝:恐怕又是参孟家的!

    这两年,参孟家的折子不下少数,但大都是不痛不痒的,伤不了孟家分毫。

    “不必,坐了一日,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喏。”尹大监跟在主子身后,神色平静。

    秦淑妃生辰之后,渐渐入了夏。

    入了夏,蘅芜苑果丰菜足,因此小苏请旨每日回苑中用膳,聂王君破天荒的准了。

    此时正值月半,明月如盘,月光似水,将苑中的流水、翠竹、花草镀上了一层蒙蒙的金辉。凉爽的夜风,依稀可闻的虫鸣,以及随风而来的瓜果香,又将此景平添了几许惬意。

    良辰美景,正适合吃酒!

    小苏灵机一动,招呼宝柱、宝林抬出竹榻置于空旷处,再放上小几,她自个儿半躺在竹榻上等着香怜他们摆好膳食。

    小苏躺得实在舒服,正半睡半醒之间,聂王君走来。他见几上摆着一碟油焖笋块,一碟芙蓉鸡丝,一碟凉拌藕丝与一钵鱼丸丝瓜汤,道:“菜色不错,本君来得正巧。”

    “王,王君姨丈……”

    自打小苏回蘅芜苑用膳,偶尔聂王君也会来换换口味,通常他都会着人传个口谕什么的,像今日这样突然而至还是头一回,因此小苏被唬得一愣。

    聂王君脱了靴,上了竹榻:“每每来小苏这儿,总能让本君感到些许意外。”

    见他坐定,小苏方缓过神来,她瞧了眼自己光溜溜的脚丫子,以及竹榻边的木屐,心虚地扯过裙角遮住一双玉足:“小苏见过王君姨丈。”

    “免了!”

    聂王君也不用旁人侍候,径自拿过小苏的碗箸,同时极自然地吩咐:“再给你们主子添副碗箸来。”

    香怜笑微微地应了,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道冰镇蜜瓜。

    “方才,你不是说没有了吗?”小苏不愿意了,歪着脑袋,瞪着香怜质问道。

    “御医说了,女儿家得少吃凉食——今日有凉拌藕丝,再食冰镇蜜瓜,恐对郡主身子不好!”

    香怜笑吟吟地说着,将蜜瓜摆在聂王君手边。

    每每聂王君来蘅芜苑,香怜便巴巴地把好吃好喝的拿出来,供着这位“祖宗”,这几乎行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聂王君也不客气,抬手夹起一块送入口,边嚼边十分享受地赞道:“冰而不寒,甜而不腻……”忽地发现小苏一脸哀怨,于是用握着银箸的手指了指她光着的脚板,道:“小姑娘的确不能贪凉……香怜,快侍候你家郡主穿了鞋袜。”

    “小苏不冷。”

    “唔?虽夜,尚有外人在,仪容不整也是不妥!”聂王君边吃边含糊不清道。

    “您若不来,哪儿还有外人……”小苏不满地嘀咕着。

    “说甚?”聂王君停下箸,口中仍咀嚼着。

    “没,没甚……”

    小苏摇首,眼前这个人,她如何是得罪不起的,只能装怂闭嘴。

    “怎还在此处?”忙里偷闲,聂王君又问了一句。

    话已至此,小苏即便再不情愿,也只得由香怜扶着进了屋……

    回来时,大玉已将新的碗箸摆上,但她最爱的芙蓉鸡丝,就剩一点儿汪着油星子的汤汁了。

    银箸在握,她没有动。

    不是她不想动,而是根本没有机会——菜肴几被洗劫一空。她幽怨的目光追逐着那双在盏碟之间不停地掠夺的银箸,恨不得用意念化出一柄刀子,就地将那它斩断。

    良久,她可怜兮兮地望向香怜,用极其哀怨的语气问:“还有菜吗?”

    香怜抿嘴一笑:“有,有,又添了清炒芦荟,莲叶包肉,清蒸芙蓉丸子,还有……”

    “等等!”聂王君停了箸,“敢情你们这一苑子的花花草草,都是拿来吃的?”

    不等香怜回话,小苏凑近干笑两声:“王君姨丈,您就说蘅芜苑的膳食如何吧?”

    “还成!”聂王君瞥了她一眼,道。

    “那不就结了,又能看,又能吃,不正是物尽其用嘛!”小苏两手一摊,道。

    聂王君夹着笋块的手一颤,看着异类似的瞪着小苏:“物尽其用还能这样解释?!”

    “这不重要,您先尝尝这笋,这可是现刨现做的,新鲜着呢!”小苏讪笑着催促道,“尝尝,赶紧尝尝……”

    笋块入口,果然是鲜脆爽口,聂王君满足道:“这手艺倒没可惜这笋!”说着,眼角的余光瞥见香怜呆立不动,问,“愣着做什么?赶紧上你们的物尽其用啊!”

    香怜闻言,抿着嘴小跑着往小厨房去了。

    聂王君用了膳,喝了两盏清肺的莲子茶,方才心满意足地回了紫宸殿。临走前,还不忘点上几道菜,吩咐香怜明日午间送往紫宸殿。

    送走聂王君,夜已深,小苏饮下安神药,仍无心睡眠,干脆盘膝榻上,运气周身,希望能冲破体内那道阻碍。

    初时,尚觉顺畅,然而一周天之后,游走体内各处的气脉陡然凝聚,随着她运气,不停地四下胡乱冲撞。

    压制住它,就能突破三阶!

    这样的念头一产生,便再难以抑制。

    她快速催动内力,但越是想压制,其与本体内的气息冲撞得越加厉害。两股内力,一时之间谁也压制不了谁。小苏只觉胸口一热,“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香怜听见动静冲进来,小苏已是不醒人事。

    “郡主——”

    不管香怜如何喊叫,小苏死了一般毫无动静,嘴角胸前皆是刺目的猩红……

    聂王君到时,两名御医正在轮番替小苏诊脉。

    他立在帘外,隔着珠帘凝视着面无血色的小苏,眉头紧蹙。

    尽管此时,小苏换上了干净的衣衫,连嘴角的血渍也被擦拭,然而,她双目紧合,面如死灰,即便不懂医,也看得出她不大好了,何况两名杏林高手。

    他二人时而双双沉思,时而相视无声,时而又摇首抚额,唯不动笔不开方。

    聂王君见状,凌冽的目光扫过苑内众人,低声喝道:“小苏怎会如此?究竟发生了何事?”

    苑中众人伏地叩首,战栗不止。

    香怜身为掌事,又是贴身侍奉,不得不强打起精神,简明扼要地回禀所知所见。

    一阵微风拂进,吹得架上的烛影恍惚,映在聂王君铁青的脸,显得更加冷酷。

    等了许久,仍不见御医落笔,聂王君按捺不住脾气,大步走进内室,喝问道:“如何?”

    两名御医先是一惊,紧接着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随后眼观鼻,鼻观心,又是沉默无言。

    “本君问话,也敢不答?!”

    二人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几乎同声道:“臣医术浅薄……”

    见聂王君面色愈发难看,其中一位道:“郡主脉息混乱,时急时缓,没有规律可言……不似体弱之症……”

    “那是……”聂王君冷冷地盯着他,道,“中毒了?”

    “不,不……”那名御医躬身说,“臣愚昧,看郡主的样子,也不像中毒之兆!”

    聂王君面上一凝,喝道:“不是病,也不是毒?那你告诉本君,小苏因何昏迷不醒?难道是走火入魔吗?”

    那名御医颤抖着抹去脸额上汗珠,结结巴巴地说:“王君圣明,确实像是练功过当,急火攻心所至!”

    “她修习内功心法尚未过三阶,又如何走火入魔?你倒是给本君说说!”聂王君气急。

    “这,这……”御医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或许,院首李医正可诊出端倪……请王君传,传李医正。”另一名御医诚惶诚恐地恳求道。

    这时,尹大监疾步走来,在帘外立住脚,低声道:“王君,翼将军候在紫宸殿……”

    聂王君松开那名御医,冷冷地朝二人说:“小苏郡主若有丝毫差池,本君定不会轻饶!”说罢,如一阵风似的出了蘅芜苑。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

    聂王君坐在御案前,愁眉不展。

    晚间,他还与小苏一起用膳,转眼间,她竟不醒人事:这究竟是她练功心切,还是……

    翼渺躬身一揖,朗声道:“启禀王君,今日的食材、器皿皆已查验过,并无问题,掌膳的宫女与内侍都问了话,亦无可疑之处……”

    聂王君疲乏得很,骨节分明的大手不停地按压着眉心:“你立刻着人去接李医正……本君等在这儿,若有情况立即来报!”

    翼渺领命而出,聂王君陷入沉思。

    出宫之前,翼渺在蘅芜苑外布了一队御林军。御林军身穿铠甲,手持利刃精神抖擞地立于宫墙之下,如临大敌。此时的蘅芜苑,没有王君手令,怕是连一只苍蝇也无法进出。

    就在李司正被带进蘅芜苑时,孟贵妃接到了暗报。

    她披着软纱睡袍,斜倚在香榻之上,油光水滑的长发散于身后。

    “怎么会这样,不过是换了一味药引子而已……”

    “药引子是奴婢亲自送的,量是不会出错的。那名宫婢的家人在大爷手上,想她也不敢阐动手脚。”绿仪低声说道,“另外,太极宫传来消息,御林军统领翼渺奉命往各府接御医……此刻,李医正应该已经在蘅芜苑了……”

    侍女绿仪是大司马府的家生子,孟贵妃信得过的:或许,那丫头真病得不轻!

    “本宫可没打算收她性命!”看似多情的眼眸闪过一丝不屑,须臾,又道,“你说,凤梧宫那位若知道自己舍了身家,从阎王爷那儿抢回来的丫头,又要被收了回去……那会不会发生点什么?”

    纤长细腻的手指展开在眼前,另一只同样细腻的手如抚摸一件稀世珍宝似的抚上葱管似的指头,娇好的脸上扬起一抹邪魅的笑:“绿仪,你说呢?”

    绿仪浑身一战,很快又恢复了镇静:“奴婢这就差人去办。”

    “再着人去御医署打探一番,看那丫头到底是什么病,切不可惊动旁人!”

    顿了顿,孟贵妃压低声音道:“那名宫婢……”

    “奴婢明白……”

    绿仪退了出去。刚至帘外,正好迎上捧着漱盂而来的红桃,她心内咯噔一下。

    “绿仪,你这般盯着我作甚?”红桃在绿仪身前停下脚步,问。

    绿仪心存疑虑,因而有意放慢脚步,警惕地打量着红桃,希望从她的神色中看出端倪。

    眼前的红桃面色红润,杏眸中透着几分嗔怪,又透着几分娇羞。绿仪放下心来,口中敷衍道:“娘娘让我寻你,让你快些。”

    “娘娘发脾气了?”红桃问。

    “那倒没……”绿仪摇了摇头。

    “幸好幸好……”红桃舒了口气,“我还是赶紧进去侍候,不与你闲扯了。”

    说着,她三两步进了内殿,不敢回首。

    绿仪立在殿前,待听见孟贵妃说话,方匆匆出了宫。

    “本宫乏了,熏了香,你出去守着……”

    “喏。”红桃轻声应道,麻利的放下锦帐,熏了香,蹑手蹑脚地退到外间,见四下无人,她方敢吐了口气。

    黑暗中,孟贵妃暗暗思忖:将安神药中的野山参换成沙参,不过是想留个后手,没想到事情超出了预期,或许这就是个契机。

    与凤梧宫的斗了十几年,奈何她已退为进,将若大的后宫交于自己打理,自己呕心沥血,她倒是在凤梧宫悠闲自在。

    想到此处,孟贵妃恨不得立刻手撕了紫霜王后。

    当年,若不是她怀有身孕,凭父兄在朝中的势力,自己怎会只是个贵妃,慎儿又怎会成了一名庶子?孟贵妃恨得银牙紧咬,格格作响。偏偏现下又寻不得她的错处,始终不能将她拉后位……

    天空像拉开了幕布,渐渐露出光亮,稀疏暗淡的几颗星星挂在天边,无精打采。

    “回王君,郡主换下的衣衫,臣等查验过了。血渍虽粘稠,但颜色正常。若是腑脏出了问题,定然会吐血不止,或是高热不退,故而不是生病,亦不是中毒,郡主也无外伤……因而,臣等认为王大人推断郡主是急于求成而至身体承受不住,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李医正伏在聂王君脚前,诚惶诚恐。

    “你只需告诉本君,治得,还是治不得?”聂王君冷冷地说道。

    李医正抬首,颤声道:“臣等不懂武功心法,还请王君寻江湖圣手共同医治!”

    “江湖圣手?”

    聂王君思忖,当年先王浑身长疹,奇痒无比。宫中御医个个束手无策。师父仅两贴药草便根治了。然而师父常年云游,行踪不定,又如何寻得到他老人家?

    细算起来,聂王君已有十数年没有见过师父清虚子。心中凄然一笑,若师父知晓师弟、师妹下落不明,骨血又落得如此境地,恐怕他此生都不会再见自己!

    “翼渺听令,立刻着人在城中张榜召医。但凡通过御医署检测,皆赏白银十两;若能医得郡主者,赏白银千两……”

    语毕,聂王君又一次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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